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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484章 朕何益於天下
第2484章朕何益於天下?

楚帝開口曰「德薄」,是天子罪己也。三分香氣樓逃楚,坊間傳曰楚廷大肆以私產充公庫,以補國勢日衰,境內諸商風聞而懼,大批逃金……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減商稅、固國法,親見諸商,撫重人心。

革新國製,多有世族不忿,勛老哭於太廟、罵於酒後者不絕,朝野頗見動蕩……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駕車太廟送勛老,風聞奏事付一笑,而後繼續推政,一意行之。那些勛老罵他可以,哭太廟也可以,要真箇攔新政,他也就抬手一刀。

河谷大敗,人心惶惶,朝野驚懼……未聞天子罪己。

他只是厲兵秣馬,做好迎接下一次大戰的準備。

當今楚帝,是個從不認錯的人。

今日劍斬超脫者公孫息,建立無上武勛,他卻因諸葛義先之死而自罪。

誠可見其悲。

作為楚太祖熊義禎時代的最後一個標誌性人物,諸葛義先的隕落,似乎也意味著歷史的真正翻篇,此時正是新政如火如荼,是今楚「革開國之弊」。

但告別過去,往往也伴隨著痛苦。

鬥昭在公孫息的設計下絕巔架橋,剛踏足絕巔,就被公孫息掠走。

薑望和鬥昭的意識,混同在三途橋中,被公孫息輕易搬動。前者真身在隕仙林,後者是在大楚皇宮成就的絕巔。

公孫息要想完整地吞掉這兩尊絕巔,咽下陰陽真丹,隕仙林是必然的落腳點。

而熊稷以霸國天子之尊,潛於鬥昭白日夢中,一劍將祂貫喉,這簡直是命中注定!

諸葛義先有沒有算到這一點?他是不是利用左囂和薑望之間的情感,不顧惜薑望的性命?

永遠沒有答案了。

但他給了一個相對合理的解釋。他說他無法捕捉超脫者的手段,他說他不能算盡,只是做足了方方面面的準備。

薑望現在也的確還活著。

左囂不能再怨。

諸葛義先亦是他的長輩,他亦是諸葛義先所庇護的楚人。

在如此時刻,他只是握住旗幟,略略低頭,向這位傳奇星巫,致以一個大楚軍人的緬懷。

安國公伍照昌,大楚太子熊谘度,皆披甲胄,亦如此儀。

大楚國師梵師覺則是合掌於彼,低誦往生經,倒不是他對諸葛義先有什麼格外感觸,說實話他到現在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怎麼突然就乾起仗來,怎麼波雲詭譎華光萬轉後,就突然死了一尊超脫者,怎麼轉頭諸葛義先也死了……

只是一個奉國一生的老人離世了,他總歸希望對方瞑目。

他單純地希望眾生都不苦,如果這個願望不可實現,那至少別苦了師弟。

星辰黯滅後的天空,復晴方雨。俄而雲滾雷翻,轟鳴漸來又漸遠。

自此天機混淆,不可測度。

超脫死,日月斬衰,天地為之祭奠。

無論公孫息最後是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是怎樣不名譽,祂曾經抵達過的境界、擁有過的力量,都配得上一場天機的海嘯,日月的狂瀾。

諸葛義先死,只有章華台裡星河微漾。當然他也「大益於天」,生時竭於楚,死後竭於天地。而他在人心之中的懷緬,必然不止四十九天。

楚天子自言「德薄」,而諸方各有其悲。略為緬懷之後,他將赤凰帝劍提在手中,忽道:「太子!近前來!」

熊谘度全甲在身,趨數步而半跪於君前:「末將聽令!」

這傢夥除了做囚徒的時候不太像囚徒,其它時候無論做什麼都像模像樣。築城一絲不苟,披甲就令行禁止。穿上禮服就是太子,扯散了頭髮是個閑漢。

皇帝看著他,慢慢地把赤凰帝劍抬起來。

隕仙林中,氣氛為之一肅。

熊谘度養望多年,出獄即受太子位,大家也都看得出來,楚帝有交付天下的意思。

但楚帝今日建此不世武勛,威加六合,過往的困頓已經被斬開!

可以說帝國內外,再無人能逆拂其意。那至高無上的權柄,他還願意放手嗎?皇帝若不願放權,太子就是最大的對手。

此天子之劍,能削天下,割貴名,臣子之生死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無論是你文臣、武將、宗室,抑或神而明之、當世真人、衍道絕巔!熊谘度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保持著應命的姿態。

他是臣,也是子。

榮辱皆受,生死盡甘。

時間其實並沒有過去多久,但在感受中實在漫長。

在人們的注視中,楚帝把這柄赤凰帝劍,搭在了熊谘度的肩上。

天子立而太子跪,帝劍落於甲肩,這無疑是一種力量的傳遞,是榮耀交付的表述!今日之事,太子若要說有功,那也能夠說得上。一個前期列軍籌備之功,一個參與絞殺超脫者公孫息的輔助之功,怎麼都能鍍得上身。但凡在章華台裡參與了一句對名家學問的追尋,也算幫忙釘死了公孫息!更別說太子還實打實地帶來了軍隊,全程在場。

只是熊谘度今已是大楚太子,皇帝表現出這般鄭重模樣,還能予以何等重賞?左囂和伍照昌的眼神都變得異常莊重,就連本來已經要走的凰唯真,也暫且按住了腳步——更準確的表述,是祂本人已經去看女兒,但在這裡留了一雙眼睛。

而熊谘度本人……愕然抬頭!楚天子身披赤色龍袍,異常挺拔地站在那裡,巋然是南楚最高的山。他提劍的手臂亦是筆直,眼睛也直視著太子,就這樣說道:「聖人言,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之不祥,是謂天下王。河谷一戰,小兒輩坐獄十年,是替朕受過。先受國垢,已承不祥,固能擔社稷。朕有付天下之心,爾有承天下之德,此楚人知也。」

他輕嘆一聲:「朕本擬再提劍十年,為爾掌削棘刺,履割方畝……但風雨夕來,豈仗朝屋?人生晦朔,隻可自承。朕已失六合之雄望,屬意山河於太子,無非全禮,或早或晚。吾兒羽翼已豐,朕之山河已展。宰割天下十年,徒見朽老戀棧。不如及早放手,以免骨肉生隙,朝野怨望。」

楚天子竟要今日就傳位於太子!在他建立無上偉業的人生重要時刻!他自認為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能完成的,都已經完成,便要利落地騰身,交付國柄。

這皇帝真有幾分江湖氣,也實在有幾分任性!誰家傳位不以大禮,不開大典,不上告列祖,下達諸臣,不多方議定,反覆割權?

就在隕仙林裡,把帝劍一搭,這現世的至高權力,說給就給了麽?「父皇何出此言?!」熊谘度兩隻腳都跪下,在空中小幅地膝行兩步,慨聲轟隆:「您乃德昭天子,功蓋歷代先皇。陣斬超脫者,永定隕仙林,革舊弊成新政,宰舊經成新典,雖太祖未能及也!您執乾綱坐大寶,兒提銳器為先鋒,則八方賓服,寰宇一歸,六合之功,非您莫成!天下誰有怨望?誰復此言,誰敢此心?!」

「太子言宏卻有幾處錯謬。」

楚天子看著他:「隕仙林還未定,將定於新帝手中。今日謀超脫、割舊經、盈天下,皆太子之籌劃,獄中十年為國苦計,一朝出關誓救蒼生!乃先入隕仙林築雄城以待,引萬軍聚兵煞指超脫——」

皇帝的視線在左囂和伍照昌身上掃過,又看回太子:「兩位國公,都可為此證。他們既是良臣,又為國柱,還是你的親長。太子,你擔天下不難。」

「父皇!!」熊谘度一時握住了肩上的劍鋒,仰頭看著天子。

這的確是他從未想象過的畫面,是做夢都夢不出來的美好開篇,可他並不歡喜,驚愕之中甚至有幾分激憤:「此君父之大業,畢生名章!兒臣竟是何等豬狗,忍能奪名竊功?!」

楚天子卻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一直看得他慢慢鬆開了握住劍鋒的手,劍壓在他肩上,又沉了幾分,這才緩聲道:「朕給你的,就是你的。包括這天下,包括這柄劍,也包括你所謂的功——你只需接住它,而後往前行。聖天子無不可受,除非你擔不起。」

說著,皇帝五指一松,這柄赤凰帝劍,就在熊谘度的肩頭墜落。

它錯過熊谘度的甲,掠身而下,是天下之威權,路過忽晴忽雨的黃昏。它一路往下墜,根本不回頭,墜落是它唯一的目的,所以隻衡量人的思考……在終於要墜離膝線的時候,被熊谘度一把抓在了掌中!

大楚太子並不持柄,隻以肉掌握利劍,持柄是赤凰已替,握鋒是仍受其命、仍奉其權,但也還有幾分自己的意志,因為這柄帝劍,畢竟在他掌中!他仍然跪在那裡,仰起頭來,看著楚帝自平天冠下垂落的眼睛——那無比尊貴,至高無上的眼睛。

很多次他這樣抬頭看,跪著,站著,在膝前,在陛下,他也從垂髫童子,長到了如今。

有太多事情都改變了,似乎只有這雙眼睛,永遠這樣莫測而威嚴。

熊谘度慢慢地說道:「君父有經天緯地之能,遠邁歷代之功,卻放六合於將來。兒臣德弱,勉為翹首。君父寄兒臣以厚望,兒臣必不可為君父一念而匡。兒臣秉政若盡如君父,則何如君父?故有所受,有所不受。」

「受國之垢,受國之不祥,受天下之期許,受黎庶之重擔,受列祖之榮耀,受歷代之創傷——」

大楚太子一手抓著劍鋒,一手托住劍柄,就這樣跪著,將這柄赤凰帝劍,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鍍金非真金。」

「無德而德,非功而功,弗受也!」

君位傳承是天下事,但也算這對父子的家事。

場間眾人皆不言。

楚帝忽然開口傳位,頗似兒戲一般,這當然是給熊谘度最後的考題。

而太子的這份答卷,也不只是給天子看。

考官還有兩位國公,一位出身楚地的山海道主,在場的大楚軍隊,巋然天際的章華台……乃至於諸葛義先的在天之靈。

楚帝慨然唏噓後,要傳位於星巫靈前。

現在他聽到了太子的回答,字字句句都清楚。

他深深地看著熊谘度:「君王用勢,乃匡宇內。天下之大,終不能盡用其鋒。太子,你選擇一條艱難的路。」

「欲成古今之業,必破古今險阻。六合天子之路,豈是坦途?」熊谘度慷慨地應道,又將慷慨的情緒,化作了笑容:「父皇,兒臣本打算這麼說。大概在史書上,這樣的對話更顯英雄。」

他仰看著皇帝,毫不掩飾一個兒子對父親的濃烈情感。

「但實在是得了便宜賣乖,兒臣恥言之。」

他幾乎含著淚光:「自古而今放大寶者,未有如我父,削千古險隘,絕百代隱憂,以六合之基業相付。父母之為子女計,君王之為臣民謀,盡心竭力至於斯事。為子為臣,谘度實在沒什麼可再索取。惟願我父,此情有托。惟願吾皇,德彰千秋!」

熊稷有片刻的沉默,而後張開五指,平放在赤凰劍面,也像是隔劍撫著太子的腦門。這一刻眼神十分複雜:「既如此,朕的功業,朕帶走了。朕的江山,你接住。」

「父皇!」熊谘度懇切地道:「兒臣才淺年弱,還需要父皇——」

「好了!不要耍那三辭三受的把戲了!」熊稷一拂袖,把熊谘度晾在那裡:「這裡都是自家人。扭扭捏捏,叫人笑話!」

熊谘度手捧帝劍,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他常有驚人之舉,總是發人之未想。但他這個父皇,也總能給他一些驚喜……當然也有驚嚇。

難道真就……不客套了嗎?

熊稷又在這時摘下他的平天冠,半蹲下來。他也很久沒有這樣蹲下來看自己的兒子,但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把這隻冠,正正地戴在了熊谘度頭上。

旒珠輕輕地搖晃著,捲動著光影,流淌在太子的五官。好像還沒有回過神來,但又頃見幾分莫測的威嚴。

熊稷咧起嘴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此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很是隨性地將龍袍一扯,過去的榮耀和威嚴,便都化作天邊赤霞。

什麼日月斬衰,忽晴忽雨,此刻都只是燦爛的黃昏。

他就這樣隻著一件單薄的內衫,獨自走遠了——

「意西進而敗河谷,縞素百萬楚戶。」

「革國政而殺舊勛,有傷太祖德行。」

「堂堂一國天子,而行刺客之事,大傷國儀!損國勢不過誅一孽超脫,朕何益於天下?」

「當去矣!」

就此宏聲一道,漸散於長空。

時道歷三九三零年春,大楚天子熊稷於隕仙林傳位於太子,淮國公左囂、安國公伍照昌、國師梵師覺所證,時有三軍在列,章華台相承。

一生功業,退位即名,廟之謚之,乃「烈宗武皇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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