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4章如玉有缺
訪客都散盡了。懸空寶寺重新隱於禪境。
弟子們或許還在津津樂道景國人的退卻,留在懸空寺前的一眾大師卻各自沉默。
「大家且回去坐禪。」苦命道:「止惡法師留步。」
命運菩薩一朝尊顯,苦命在懸空寺的威望已是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無人不服。
沉默寡言的苦諦,一言不發地離去。
苦病卻是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方丈師兄一眼,他向來是最維護苦命的那一個,也很理解苦命師兄的辛苦和承擔,更堅定地認為苦命師兄不輸於師父當年,會是懸空寺的好方丈。但確實是到今天,才知道苦命強到這個地步,能令應江鴻和姬玄貞都卻步。
由此生出許多陌生來。
一百多年的相處,一起偷雞摸狗逃佛課的長大……一朝驀然驚覺,好像大家都藏著許多秘密。無論是已經離開的苦性、苦覺,還是現在的方丈師兄。
好像唯獨是他,皮裡面就是骨頭。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苦覺師兄當年離開前,罵他的那句——
「沒點眼力見!」
苦覺從小到大罵了他數不清的話,他大多忘了,隻記得那黃臉老僧是個嘴臭的。唯獨這一句,在刀刻斧鑿的時光後,越來越清晰。
大概罵得對吧?像一柄薄刀,切進了骨髓裡。
悲回首座低垂壽眉:「那我聞鍾……」
「就繼續放在拈花院。不必吝嗇,讓有悟性的弟子藉此修行……」苦命說著,又道:「師叔,這些年辛苦你。」
悲回合掌:「方丈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悲懷師兄在天有靈,一定很是欣慰。請不要太過苛求自己。」
作為這些苦字輩和尚的師叔,當初執掌拈花院的苦性死了,本已閉閣修經的他,不得不出關頂上。一晃眼就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再未脫身。
苦命看著他的師弟和師叔們漸行漸遠,久久沒有說話。
止惡禪師便也站在旁邊,沉默地等待。
很長的時間裡只有鐘聲響,一盪一盪而漸遠。
苦命的聲音像是自遠處溯回,一點一滴而回湧:「神俠真在懸空寺?」
止惡抬起眼睛,從這個角度只看得到胖大方丈的胖大光頭、肥碩後頸,頸上的好幾個肉褶。
他忽然想到肉包子——非常奇怪的聯想。
「方丈也覺得我是?」他問。
苦命沒有回答,只是說道:「我和您之間輩分差得太遠,便稱『法師』吧!」
「止惡法師——」懸空寺的胖大方丈自往寺中走了,而聲音極慢又極重:「您一定不能是神俠。」
懸空寶寺垂下巨大的陰影,無眉的止惡便站在漫長的陰影中,沒有再說話。
唯獨那支日月鏟閃爍寒光……
像是長夜裡的日月。
……
……
「薑閣員在做什麼?」
回太虛山的路上,鍾玄胤忍不住問。
「做幾個護身符。」
「怎麼還勾動天道力量了。」
「有福之人天佑之,此乃天道護身符也。」
「我怎麼瞧著那般眼熟?」
「有嗎?」薑望側過身去,擋住他的視線:「那是幾張平鋪的契紙,我這都折起來——形狀都不一樣的!」
「你看你,又急。我也沒說像天契啊!」鍾玄胤道。
薑望瞥了他一眼:「鍾先生還有事情嗎?」
鍾玄胤還真有事。
但畢竟是個慎重的性子,忍了忍還是沒說。
「下回見。」薑望懶得與他打啞謎,抬腿就要走。
「欸等等!」鍾玄胤叫住他,又思忖了一番,終是道:「你說……凶菩薩會是神俠嗎?」
薑望轉回頭來,也有幾分認真:「我不知道,也不宜無端猜想,被冤枉的滋味不好受——景國方面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能夠拿出來。」
「今日苦命方丈展現了如此實力,景國就算有證據,也不會拿出來。」鍾玄胤慢悠悠地道:「兩尊聖級戰力,根深蒂固的佛門東聖地,數十萬載禪宗的積累……倘若再加上一個神俠,一個平等國,景國真能打這一仗?」
「靖海,滅一真,親征執地藏,往前追溯,景牧之戰也並不久遠。國雖大,好戰必亡——景國就算渾身是鐵,還能這麼揮霍幾回?沉痾既去,接下來就該好好休養。」
「中央天子的鈞令,又不能丟在地上。為人臣子,也不能逼著君父帶傷拚命。現在這樣暫止,反倒是最好的結果。南天師和晉王,誰也不至於拿捏不了這個分寸。」
在苦命顯身命運菩薩的那一刻,今日景國逼門的這一切就結束了。
鎮河真君是那個再合適不過的台階。
但反過來說,韜晦了這麼久的苦命方丈,為什麼急著結束今天這一幕呢?
這當中可以有太多解釋。
就如當年天京城的那場血雨,彼時轟轟烈烈,快意恩仇。誰知其間到底掩蓋了多少心情,沖刷多少故事。那時候關切戰場的各異目光裡,究竟多少心思!薑望靜靜地看著遠方,一時沒有說話。
鍾玄胤又問:「薑閣員最近是不是在找神俠?」
薑望看向他:「有這麼明顯嗎?」
鍾玄胤並不回答,隻反問道:「神俠和顧師義曾經是朋友?」
薑望沉默了片刻:「……此事你知我知。」
鍾玄胤道:「我求顧師義之記史於金清嘉前輩,他應該也猜到了。」
金清嘉乃勤苦書院大儒,正是他主持顧師義的生平記史——其人打算修一部關乎於「俠」的史書,也是看到了義神之路的光明前景,欲以此書助推修行。
天下史家,能看到這條路的不少,最終誰的《俠史》能夠流傳下來,最為世人信服,誰才能吃下這一口史學資糧。
而修「俠史」,最繞不開的就是顧師義的名字。
「他為什麼能猜到?」薑望問。
「他不傻。」鍾玄胤道。
薑望一時被噎住。
鍾玄胤又道:「你可能是顧師義最後一個朋友,但金清嘉前輩是世上最了解顧師義的人,至少是之一。」
薑望道:「那就你知我知,金清嘉前輩知。」
鍾玄胤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耳朵:「法不傳六耳——現在六耳已傳,這秘密已經算不得秘密。」
薑望只有嘆息。
鍾玄胤又道:「什麼時候確定了神俠的身份,第一時間告訴我。若是要動手,也別忘了,我們是同僚。老夫雖拿不下神俠,好歹也能攔個趙子什麼的,免你分心。」
薑望便道了聲好。又說自己此刻真沒有什麼大事要辦。
鍾玄胤這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薑望不打算去太虛山了,獨行在雲中,漫無目的地走著,手裡隨意撥弄。
天契作為已經消亡的一種術契,在天人稀少的如今,並沒有什麼發揚的必要。
但薑望既然如此清楚地感受了……不學白不學。
以他現今對天道的掌控,依葫蘆畫瓢並不為難。唯獨是頗費精力,須碾化元石作青紙,撚天道之力為絲線,一縷一縷地勾勒契文——費神的就在勾勒上,真如織衣。
這天契之契文,倒也不需什麼文采,隻體現個人的天道理解,簡潔明確即可。
好不容易才簽出三張天契,以他如今的修為,也有些疲憊。又隨手都疊成紙羊——此之謂「青羊天契」也。
這才滿意地收好。
回頭青雨、安安、褚么的禮物,就都有著落了。
想到禮物,他又停住。
往前別的東西倒也還好,他珍重的人基本都不缺什麼。可「青羊天契」在這兒是獨一份……
昔者世尊寂滅,又有滅佛大劫,懸空寺都還留了三百六十五張世尊天契。
他薑某人怎能吝嗇?
像左爺爺、前東家他們,雖然肯定用不上。但也是份心意。
野虎哥那兒須得送一張,小五肯定也少不得。
小師兄不能漏了,當初答應過師父,要好好照顧他。
再就是光殊、舜華、長公主他們,還有即將大婚的狗大戶、即將生子的十四……
這下禮金也不用再愁!李家的老太太待自己極好,鳳堯姐那邊當然也得有一張,還有華英宮主……
不數不知道,鎮河真君數起自己的人情債,瞬間對自己的工作量感到迷茫。
真不知要簽到何時。
但又有一種「我總算能做些什麼」的滿足感。
這時候太虛勾玉閃爍起來,卻是剛剛想到的勝哥兒,傳來了信件——
「速來。」
萬裡一瞬,雄城入眼。
薑望輕鬆跳下高穹,落進三百裡臨淄。
這座偉大城市,對他並不設防。
他來博望侯府,也自如歸家。
「怎麼了?」他撞進房裡問。
房間裡的胖侯爺與侯夫人……正在吃火鍋。
好在只是吃火鍋。
「幹什麼啊你?」重玄勝筷子一抖,老大一塊肥糯的把子肉,落在了鍋裡,氣得吹眼睛:「都這麼大的人了,不知道敲門啊?」
薑望見這夫妻倆不像有什麼事的樣子,也便坐下來,很自然地在十四手裡接過一雙新筷子,伸進鍋裡撈:「上回我吃的那個仙台魚片,怎麼沒備上?」
「都不是那個季節了。」重玄勝回了一句,才又想起不滿來:「誒我說,你就這麼闖進來了?嚇著我兒子怎麼辦?」
薑望笑眯眯地:「要不然叫我乾兒子先迴避一下?」
「瞧你!」重玄勝笑著拍了拍他:「開個玩笑你還較真——先吃飯。」
薑望這時候才注意到太虛幻境裡還有第二封信——
「星河亭。」
重玄勝說的「速來」,是約見在太虛幻境的星河亭裡。難怪現在一驚一乍的樣子。
當下不動聲色地吃肉,而一縷心神落進太虛幻境裡。
星河亭中,兩人久違地對坐。
重玄勝頗顯無奈地按著額頭:「本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跟你聊天,怕被察覺念頭,寫信分了兩句——你說你急什麼?」
雖在埋怨,卻有些嘴角上揚。
薑望抬起手掌,順勢一翻——
輝光流蕩的星河亭,有一霎的恍惚。亭外的璀璨星河,已經瞬轉為無盡的幽空。
「這是哪裡?」重玄勝饒有興緻:「你們太虛閣員的特殊許可權麽?」
「陰陽界。」薑望解釋道:「不是幽冥世界將與現世相合的陰陽兩界,而是陰陽家修士所觀想的未知世界,它未必存在,未必真實,不可尋找,絕對隱秘。」
「當初諸聖密會,都是在這地方進行。」
「你在臨淄侯府裡都怕被察覺念頭,不就是提防超脫者麽?」
「以太虛幻境為外城,以陰陽界為密室,你我坐在這裡,哪怕是超脫者,也不可能知道我們在聊什麼。」
他看著重玄勝,笑道:「不信你罵一句七恨。」
重玄勝對薑望有十足的信任,聽他說這裡絕對隱秘,也一下子就放鬆了,隻往後一靠,慵懶地道:「微塵撞山並不能證明勇氣,隻可說明愚蠢。」
「寫信分兩句是何必,你直接寫個星河亭,我不也就來了嗎?真笨!」薑望象徵性地批評了一句,若有所思:「還是說,你在試探什麼?」
重玄勝看著亭外的幽空,幽幽道:「我們對他人智略的貿然定義,體現的是一覽無遺的自己。看到這一層是眼界,篤定這一層是認知。當然,你在懷疑這一層,說明不是無可救藥。」
他收回視線:「你剛剛說讓我罵誰?」
「七恨啊,吳齋雪。」薑望道。
「罵對了!」重玄勝忽地惡形惡色。
薑望的表情嚴肅起來:「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我忘記了一件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重玄勝說道:「不,不應該說忘記。而是一件已經發生的事情,最後沒有發生。換而言之,它被一種超乎想象的力量抹去了。」
薑望看著他:「……唔。」
那這件事情到底是發生了,還是沒有發生呢?如果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那它就不存在。一件不存在的事情,又怎麼「已經發生」?重玄勝用肥大的手指按了按額頭:「東海那座觀瀾客棧裡發生的事情,涉及隕仙林無名者,我對它有所思考,也的確同諸葛義先達成了默契,但我的思考……不夠完滿。」
「不止是這一件事,對於觀瀾客棧的後續,那個留下超脫因果,讓諸葛義先落子的【執地藏】,我的思考也不夠完整。明明我對觀星樓的動作有過設想,對枯榮院以及望海台也聯繫起來思考過……哪怕是有對當今天子的避讓,我的思考也應該更清晰一些才是。」
「因為我生就這樣一個腦子。」
他極平靜地說出這句話,沒有任何誇張自負的成分,只是表述一個用於推理真相的事實。
「我的思考有一個缺角,你能理解這句話嗎?不是說記憶缺失,也不是認知有隙,是我的思考本該填補那裡,但卻沒有。」
「我想來想去,隻想到一種可能——我想我同時還在思考另一件事情,因此被分散了注意力,我在思考的時候做了取捨,有意避讓當朝天子的謀劃,留出更多心思來思考這件事,所以有了這個思考缺角的產生。」
「但是這件事情,被抹去了。被一種神秘的力量。」
他淡淡地說道:「我圍繞這件事情所做的布局,一切的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因而我並不知道它是什麼。」
薑望本想說,思慮不周不是再正常不過麽,誰還沒有個粗心大意的時候。但想了想在重玄勝這裡,確實不是很正常。故而沒有說話。
重玄勝繼續道:「我乃洞世之真,爵位加身,又身處帝都,得國勢庇護。哪怕是當世絕巔,軍神般強者,我也不信他能如此無知無覺地抹去我的思考,甚而將已經發生的事情抹去。」
「那種力量,只能來自於超脫。」
「田安平在天牢被救走,魔界多了一尊仙魔君。」
「所以那份超脫層次的力量,來自七恨。」
他攤開雙手:「很簡單的推理。」
這位胖侯爺,一直到這個時候,才極輕極輕地,呼出了一口氣:「七恨一定對我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