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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711章 秋日的緣故
第1711章秋日的緣故

林有邪身份特殊。

她是四大青牌家族僅剩的傳人。

曾經煊赫一時的四大青牌世家,是青牌體系最早的核心。執青牌橫飛東域,緝拿不法,盡擒齊賊,聲名遠揚!

到了今日,都城巡檢府才是青牌體系絕對的核心。北衙都尉上受天子親命,下掌諸郡捕頭,一言一行,真正代表整個青牌體系的意志。也以不高的官階,成為臨淄城的權力核心。

林、厲、烏、程,這四個輝煌的姓氏,在歷史的洪流裡已然黯去。

僅存的神臨境強者,烏列和厲有疚相繼身死。

前者死去,尚有榮名彌補。後者死去,卻是負罪受剮。

青牌世家最後的餘暉,便隨之散盡了。

作為一代名捕林況的遺孤,林有邪在馮顧案後也選擇離開齊國,去到三刑宮深造。

對於她的失聯,薑望沒辦法不多想。

所以為什麼他要親自來一趟北衙,為什麼他要看著鄭商鳴的眼睛。

他當然明白,以當今齊天子的格局,完全可以容得下一個棄國而去的林有邪。哪怕青牌世家傳人如厲有疚,已是深恨齊廷,認為薑氏皇朝有負青牌世家。哪怕林有邪這僅剩的青牌世家傳人,很有機會成為別國的輿論武器。

齊天子既然給予了林況和烏列以榮名,就不會再對林有邪做什麼。他落的是傾山之子,不會糾結這邊邊角角的狠辣。

但薑望對那位大齊皇后,沒有信心。

那畢竟是一位敢於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兇,動手掐滅一切過往線索的大人物。她畢竟做得出來,把一個父親的屍體,丟在他年幼的女兒面前。

說是果決也好,狠辣也好,以薑望心中所想,是『望之不似國母』。

當然,當今皇后能夠在大齊宮廷坐穩后宮之首的位置,多少年來屹立不倒,得到天子的尊重,在朝野間極受敬愛,自非尋常。

薑望所見所察,不過冰山一角。

只是恰恰這一角,讓他心底發涼……

鄭商鳴很快把清查林有邪的行蹤列為巡檢府要務,在諸多失蹤案中,優先順序提到最高。

然後才對薑望道:「去我的房間坐坐,具體聊聊這件事。」

從鄭商鳴的表現來看,對於林有邪的失蹤,他應當是不知情的,甚至於他本人也有了一些不安的猜測。

但青牌捕快都是一群敏覺察微的傢夥,鄭商鳴更是家學淵源。薑望並不確定自己的判斷。

所以他只是波瀾不驚地道了聲:「好。」

兩人很快離開北衙大廳,來到了鄭商鳴獨立辦公的房間裡。

房間佈設很簡單。

一卷法獸獬豸的畫像,掛在正面的牆壁上,筆鋒鮮活,氣息威嚴。

在這張巨幅畫像之前,是一張堆滿了卷宗的書案。十六步見方的房間裡,只有兩張椅子,一張擺在書案前,一張擺在書案後。

書案右側的牆壁是完全空白的,左側的牆壁上,則是貼滿了各種圖紙。有的畫的是人,有的畫的是犯罪現場,全都纖毫畢現,如臨其境。

說起來畫師一道,在當世顯學中亦有偏向。譬如道儒兩派畫師,就大多注重寫意。兵法墨的畫師,則是更重寫實。釋家畫師則沒有一個固定的印象,雜七雜八,畫什麼的都有。

當然這也並不絕對,只是主流的風格大致如此。

青崖書院院長白歌笑當年一幅《一溪初入千花明》的長卷,千花不同,各盡妍態,至今仍被視為寫實風的巔峰作品。

但青崖書院的畫師,向來可都是出寫意大家的。

說回鄭商鳴。

他的畫工中規中矩,談不上好壞,至少薑某人是賞析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看得到一筆一筆裡的用心,畫幅邊角,還貼著一張張紙條,寫滿了註釋。

其人在辦案上所費的工夫,在這些實實在在的細節裡,體現得非常清楚。

鄭商鳴把門窗都關上了,伸手引道:「坐。」

自己大步走到書案前,手腳麻利地收拾卷宗。分門別類,細緻規整。

很難想像,他曾經是那麼討厭青牌的工作。

現在他在那張很長的書案前坐下,收攏了所有卷宗之後,眉宇間有不加掩飾的沉重。沉吟了片刻,才問道:「薑兄,你最後一次見到林有邪,是什麼時候?」

「五月初,在鹿霜郡。」薑望清晰地說道:「那時候她說她要去三刑宮進修。後來就沒有再聯絡過。直到前一陣子,我出使草原回來,寫信到三刑宮,問她一些問題。結果信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說是查無此人。」

「三刑宮那邊,會不會有什麼誤會?我是說,她有沒有可能在什麼重要的地方進修,或者說普通三刑宮弟子並不知道她去了三刑宮?」鄭商鳴繼續問道。

「應該不會。不過我已經讓人再去確認了。」薑望道。

鄭商鳴道:「好的。我會抽調精幹青牌追查行蹤,也會著重從鹿霜郡開始尋找,青牌體系的情報網,不會保留。不過你還是需要有心理準備,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鹿霜郡那邊也很難有辦法追蹤到痕跡。這大概是個長期的過程……」

薑望只是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鄭商鳴擺了擺手,欲言又止。

薑望道:「商鳴兄有話不妨直言。」

鄭商鳴沉默了片刻,然後道:「如果……」

又猶豫了一陣,才繼續道:「伱有沒有想過,你要怎麼辦?」

他沒有說「如果」什麼,但雙方都懂得。

畢竟在長生宮展開的總管太監馮顧身死案,就是他們兩個和林有邪一同開啟的調查。

其間發生的種種變故,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案件中的重要線索,他們都有把握。也正是在此案裡,確定了彼此道不相同,並不能夠成為摯友。

那片巨大的陰影,從來不止籠罩林有邪一人。

只是有的人死去,有的人緘默,有的人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林有邪真的是被當今皇后殺死了,如她死去的父親,死去的烏列爺爺一樣,你想過你要怎麼辦嗎?』

這才是鄭商鳴未能真正問出口的問題。

這個問題太嚴肅,也太重了。

因而薑望也認真地想了片刻,才慢慢地說道:「在那個結果得到確定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麼辦。」

他或許心裏有另外的回答,只是不必對鄭商鳴說,也不會對對鄭商鳴說。

但即便只是如此的答案,也依然叫鄭商鳴沉默了。

面對那麼恐怖龐然的陰影,你的回答,怎麼能是「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是說還存在很大的衝動的可能。

然而面對那樣的存在,你怎麼能衝動?若說天子是天橫大日,那皇后就是明月經天,其餘爾爾,再耀眼也只是星辰。你就是齊國最年輕的軍功侯,又能如何?!

可是鄭商鳴也明白。

這就是薑望與他不同的地方。

所以他沉默。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才勉強鎮定了情緒:「想來不會如此。現在只是聯繫不上而已。這件事情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我想我們沒那麼容易遇到最壞的可能。」

薑望道:「是啊。她也許只是厭倦了齊國的同時,也想要疏遠我這個老朋友,所以悶聲不響地浪跡天涯去了。這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這個可能性很大。」鄭商鳴也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我認識的林捕頭,就是那種外表不顯,但心裏很有主意的人。說不定負笈遠遊,歷天下而修法。」

腰懸青牌的人,實在不太適合做樂觀的揣測。因為他們往往都是從最壞的情況出發。

兩人又各自沉默了片刻。

「商鳴。」薑望忽地道。

「你說。」鄭商鳴看著他。

薑望的聲音異常認真:「可以沒有結果,但是不能騙我。」

鄭商鳴頓了一下,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非常清楚,如果這一次他欺騙了薑望,那麼以後連普通朋友都沒得做。

所以他表現得很慎重。

然而他更清楚的是……

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的。

這個「有必要」,指的是當今齊天子的意志。

這是他早就選定的路。

除此之外,他都願意盡一個朋友的本分。

非得在這種限定下才說什麼朋友本分,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種悲哀。

然而一直在做一個庸才的努力的他,哪裏有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的資格?他與薑望不相同。他必須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他必須明白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這些必須,不是生而為人的必須。

但卻是【北衙都尉】這個位置所必須。

鄭世多年屹立不倒,離任後所傳心得,不過「忠君」二字。

……

……

光轉如梭,日影飛移。

自都城巡檢府一行後,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

三刑宮那邊已經再次得到確認,規天宮、矩地宮、刑人宮,三大法宮全部沒有林有邪這個人。林有邪從來就沒有去過天刑崖。

甚至於三刑宮那邊有一個矩地宮真傳名叫卓清如的,還親自回了一封信,來與薑望確認此事。

信中同樣確認的,是矩地宮的確有一個真傳名額,曾經許了大齊名捕烏列,以表彰他對驗屍方法的革新。後來這個名額,也卻是被烏列轉給了一個叫林有邪的人。

但林有邪從未去三刑宮報到過。

對薑望來說,這個消息所確認的,是林有邪的確有去三刑宮的可能,符合當初分開時,林有邪所描述的計劃。

由此可以推及,林有邪的消失,極大可能是違背她自身意願的。

換而言之,林有邪很可能出事了……

而北衙那邊,調查了整整三天,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有傳來。

以齊國青牌強大的情報能力,竟然完全找不到林有邪的蹤跡。自五月之後,她好像完全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碼頭、邊郡、海外。我們都派人去查過……如果說,林捕頭是鐵了心地不想讓任何人找到她,以她的本事,是可以做到的。」

武安侯府裡,鄭商鳴斟酌著措辭,慢慢說道:「我是說,也許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存在。」

「好,我知道了,這兩天麻煩你了。」薑望起身道。

鄭商鳴隻得也站起來:「北衙不會放棄追蹤的,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好。辛苦。」薑望語氣平靜。

鄭商鳴看了看他,終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就此辭別。

具體在這件事情裡,鄭商鳴有沒有用心找人?肯定是用心尋找了,甚至都把網鋪到了海外。

但即便是薑望這樣辦案技巧拙劣的青牌,也知道要調查一個失蹤的人,要從兩方面的線索著手。

一個是失蹤者的行動軌跡,一個是失蹤者的社會關係。

碼頭、邊郡、海外,鄭商鳴都去查了。

有著巨大嫌疑的田家那裏,他敢不敢查?皇后那裏,他敢不敢查?

別說徹查了,往那個方向稍微延伸一些,鄭商鳴都做不到。

薑望並不是要苛求鄭商鳴往那個恐怖的陰影裡探索,他只是在三天的等待之後已然明白,鄭商鳴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誠然林有邪失蹤的事情,未必就和當今皇后有關,迄今沒有任何一點線索,能夠將她們聯繫到一起。但是有這樣一堵天然的黑牆佇立,鄭商鳴甚至不敢往那邊看一眼,如此註定不可能查出什麼結果。

所以他只是道謝,不說其它。

對於青牌力量的藉助,就到此為止了。

哪怕去找楊未同這個新任的北衙都尉,也不會跟鄭商鳴出面有什麼不同。

薑望沒有給自己猶豫和失落的時間,前腳送別了鄭商鳴,後腳便獨自出了門。

並無遮掩,自往鹿霜郡飛去。

在齊國境內他很難瞞過有心人的眼睛,索性直接彰明他自己的態度——他要親自去尋找林有邪。

誠然他尋蹤覓跡的本事稀鬆平常,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

但是除了他,在有可能觸及的黑牆之前,還會有誰去找林有邪呢?

除了他自己,還有誰敢認真對待,敢為此儘力?

與林有邪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鹿霜郡內,一處人跡罕至的密林中。那時候是因為尋找十四,而來到了這裏。

他為了重玄勝而請林有邪幫忙,林有邪二話沒說便應下了,也果然是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最先找到了人,將險些崩潰的重玄勝拉出苦海。

現在林有邪失蹤了,又是誰能夠找到她呢?

穿行密林,驚起飛鳥一陣陣。

叫聲乾啞而聒噪。

今日故地重遊,見瘦樹黃葉,頗不似舊日。

那處林間空地仍在,兩根相對的橫枝仍在。

只是空地堆滿殘葉,橫枝光禿老瘦……

都顯得寂寞。

薑望心想,是秋日的緣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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