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0章天意深海觸暗礁
性格剛強、硬了一輩子的柴正洲,臨了老了,隻教孫兒兩個字——低頭。
雖則他自己並沒有做到,但鮮血飛濺童真臉龐的那一幕,仍是給孫兒上了最後一課。叫這小妖記得,什麼是前車之鑒,什麼叫勿蹈覆轍。
在得到古神鏡之前,柴阿四一直是這樣,如爺爺所教導的這樣,夾起尾巴生活。
沒有真心朋友,不被認可接納。
猿勇對他任意勒索,豬大力也看他不起。
青梅竹馬投進他懷,終日苦勤……是為那些吸血的螞蟥奔忙。
他進山採藥那麼多回,也不是沒采著過好藥材。可沒有一顆捨得自用,也沒有一顆賣出過好價錢。
能去哪裏賣,能賣什麼價格,都是有規定的。不曾顯見於文字,可每個妖怪都必須遵守的規定。
他常去的那家藥材店,背後東家甚至來自神香花海,但開在摩雲城,也必須要守摩雲城的規矩。
一株藥草,摩雲城官方吃一份,摩雲猿家吃一份,經手的花果會吃一份,藥材店也要賺錢……最後能落到採藥小妖手裏的,寥寥無幾。
說來可悲,柴阿四從未擁有過那麼多五銖皇錢。所以哪怕知道這些錢是危險的,他也還是收了起來。
當然他也不是不謹慎,他也經由黑市倒了幾次手,把這些屍體上撿來的錢變成乾淨錢,才敢花用。
可在摩雲犬家的全力調查下,他這個笨拙的洗錢過程裡,到處是漏洞。
哪天這些錢被摩雲犬家的妖怪瞧見了,要追溯線索回來,並非難事。
不在今日,也在明日。
彼時的柴阿四久貧乍富,捨不得放手。彼時的鏡中古神初來妖界,對此界貨幣缺乏足夠認知,沒有發現這些五銖皇錢上的暗記,那時候也未有察覺天意針對,甚至於那時候也沒有在柴阿四這條線上長期發展的想法……
以至於留下這個疏漏。
天意冥冥,這未嘗不是其中一條待炸的因果線。
甚至可以說……因為薑望的存在。這條因果線的危險一面,幾乎成為必然。
現在只是因為虎太歲的一點疑慮,而提前引發。
自然而然的,在犬壽曾完成問話後不久,猿老西、猿小青父女,就被押到了柴家老院。
一同被押來此地的,甚至也包括了柴阿四在花果會的那群小弟,一個個哭爹喊娘,恨不得把柴阿四什麼時候去放了個屁都供出來——不是犬壽曾不想抓更多,實在是柴阿四的確沒什麼親故。
猿老西、猿小青父女都傷痕纍纍,顯然在被押來之前,就已經吃了教訓。
仍是虎太歲開口:「這是?」
「算是柴阿四的道侶。」犬壽曾畢恭畢敬地回話道:「這房間裡的衣裙,就是她的。旁邊的是她的老父親,也是柴阿四進入花果會的引路之妖,在柴阿四嶄露頭角的過程裡出力良多。」
同樣被叫過來問話的妖王猿甲征,連忙點頭道:「確是如此。這個柴阿四也是才加入花果會不久,甚至我都沒來得及見他一面。」
猿仙廷餘威猶在,他倒是不似犬壽曾那樣挨了巴掌。但仍然消散了酒意,低調非常,不著痕跡地將責任撇乾淨。
「跟柴阿四有關係的,都在這了?」虎太歲此刻就坐在那院牆的豁口處,姿態隨意,威嚴自生。
「基本上都在這兒了。」犬壽曾答道。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是麂性空的聲音:「無父無母,無親無故,連朋友也沒有幾個。要想做點什麼,這倒是很合適的身份。」
「你們慣會做這些……」蟬法緣笑呵呵地說著,臉色忽地一沉:「把手挪開!」
「嗬嗬嗬。」至今仍然隱在黑暗裏未露真容的麂性空道:「這麼著緊這口鐘,怎的不先送回古難山?這裏我幫你看著。你們的羊愈小光頭,我這個做師伯的也幫忙照看。」
蟬法緣再一次驅退了麂性空的力量,笑著道:「留著等會鎮死伱。」
虎太歲不理他們,隻問道:「基本上?」
犬壽曾不敢隱瞞,慌慌張張地道:「以前整個北區,都沒有同柴阿四走得近的,不過他倒是總在老猿酒館廝混,我已將相關小妖全部拿來。整個老猿酒館,隻走了一個看場的頭號打手,是個豬族的。誰也說不清他去了哪兒。」
「這不是巧了嗎?」立在香花旁的鹿西鳴,輕聲笑道:「神霄之地裡也有個藏頭露尾的,是什麼太平道,誰也說不清來自哪兒。」
「又是老猿酒館,這個勞什子老猿酒館很複雜啊。」虎太歲看向猿老西:「是你開的對吧?你很複雜啊?」
便是看了這一眼,又接著道:「唔……曾被邪物吸過精血,早就廢掉了。後來又走神道,倒是養回來些。不過這輩子也就如此,有趣。說說看,你是怎麼擺脫那邪物的,信的又是什麼神?」
猿老西本以為來此受審,仍是為柴阿四偷入神霄之地一事,此事真是與他無關,無論怎麼審訊都清白,想來這些天尊也不會強誣他這樣一個無名小卒。
隻沒想到牽出蘿蔔帶出泥,天妖一眼,便將他看個通透,問及了他現在最深的隱秘。
當即跪伏在地上,用恭敬的姿態,藏住自己的心神。且將自己的惡行如實陳述,顯得自己是毫無隱瞞:「老朽當時是為一頭妖鬼所擾,祂嗜血殘惡,定期必須以血食供奉。但有一期不足,就要吸我精血。我鬼迷心竅,借花果會香主的身份之便,暗中為其搜集血食,累月經久。此誠大惡之行,實在死不足惜。但請諸位天尊明鑒,幼女猿小青單純無辜,不涉惡事……」
許是愛女之心,天下皆同。蛛弦聽到這裏,在一旁補充道:「治安府的確有相應的記載,時間也對得上。不過那種血食活動後來沒再繼續,治安府調查的意願也就沒有那麼強烈,掛在那裏由一個新入職的治安官慢慢在查。依摩雲城律法,猿老西死罪難逃,不過此罪不殃及家屬……」
薑望若是能夠旁聽到這裏,必然坐立難安。
因為這又是一條危險的因果線,即便他在妖界已經做了如此多的努力,辛辛苦苦準備了這麼多,仍然是處處埋有禍根。
今夜他就算沒有來柴家老宅,就算那幾十個五銖皇錢也被他有先見之明地抹去了,在猿老西這裏,他仍然有被順藤摸瓜的可能。
而在被天意針對的情況下——凡危險的可能,都必然會發生。
他駕馭著一艘破船,修修補補,於苦海中搏擊風浪,奮勇前行,沒有一刻放棄,拚了命地想要回家……
可天意之深海裡,有太多待觸的礁!
眼下天妖鎮場,兵甲環伺。猿小青在一旁已是嚇得傻了,一會兒是情郎出事,一會兒是老父遭殃,驚得她的心七零八落。淚珠成串兒滾下臉頰,卻不知自己能做什麼。此時她想到了柴阿四,可是柴阿四不可能回應她,也救不了她的老父親。
虎太歲仍只是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坐在碎磚碎石都未拂凈的斷牆,不說話地瞧著猿老西。
感受到這種目光的沉重,猿老西伏地的身軀都有些僵硬,便這樣僵硬著道:「至於老朽所信奉的神,老朽對祂也不是很了解。隻知祂是無面之神,奉行良事。講求一心行事,不懼非議。其形象任由眾生塗抹。當時祂出手斬滅那附身妖鬼,救我於水火,我故而信之奉之。自此以後,未有惡行,亦自救亦他救……」
虎太歲仍在沉默,沉默說明還不夠。
但猿老西匍匐在地上,隻泣聲道:「無面之神,神秘難測。我這殘軀老朽,實在不知更多!」
目前看來,這無面教的確算是良教。羽信早先在神霄真秘裡也有描述,全城知聞。
而且這與柴阿四又有什麼關係?
猿老西可沒進神霄之地!
畢竟是摩雲城中妖族,蛛弦張了張嘴,待要說些什麼。
虎太歲已然轉眸,威嚴地瞧著犬壽曾:「你之前說,你懷疑那個柴阿四,就是殺死你兒子犬熙載並將其毀屍滅跡的兇手。可審出了別的證據?」
犬壽曾道:「當時蛛家的蛛蘭若,發佈了一個搜集毒物的封神台賞金任務。我兒犬熙載心慕良緣,接了任務進山……彼時柴阿四也接了相同的任務。且正是自那次下山之後,柴阿四才開始不再隱藏自己。」
「這個柴阿四,有沒有可能已經不是柴阿四?」黑暗中麂性空的聲音道。
鹿西鳴道:「不會。雖然被神霄之地所阻,不能真切洞察,但這個柴阿四的言行神意,都與肉身相合,沒有不協之處。他從十萬大山回來才多久?哪怕是擅長奪舍的真妖,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做到這樣地步。」
真妖做不到,真人自然也做不到。
蛛懿本來想提及那段時間正好是南天大戰,也因此作罷。
「是嗎。」虎太歲的語氣很輕。又問犬壽曾:「跟柴阿四有關係的妖怪都在此,你沒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不曾,他們嘴很硬。」犬壽曾搖頭道:「因為考慮到幾位大祖還要問話,我不敢用刑太重。」
虎太歲慢慢地看向了猿小青,琥珀色的眼睛裏,其深不見,其威難測。
「沒有嘴硬,絕非嘴硬!您想要知道什麼,我都會說!」跪伏在地上的猿老西,艱難地仰著腦袋,神情緊張:「知道的我都會說!」
虎太歲用一種可惜的語氣道:「你已經說過了……」
仍是看著猿小青:「現在說說你知道的。」
「我……我……」猿小青緊張極了,囁嚅地說道:「我同小柴哥情投意合,小柴哥……就是柴阿四,他……練功很努力,他很善良的,收到的錢都分給手下……」
「不是這些。」虎太歲語帶遺憾地嘆了口氣:「算了,我自己來。」
隨意地抬起大手,猿小青嬌柔的身軀已經跪在他面前,整個腦袋被他的大手按住……身體驟然一僵!
不!
猿老西像一條被甩上岸的魚,整個身體都反曲起來。但發不出一點聲音,也不能夠前進!
「啊,她確實什麼都不知道。」虎太歲的語氣有些驚訝。
大手一松,猿小青的屍體滑落下來。
轉瞬嬌軀成死肉,芳華碾為塵。
未來得及有一句遺言,甚至未來得及呼一聲痛。
這時候,虎太歲感受到了猿老西那邊的掙扎,感受到那純粹且澎湃的神道力量,便有意地放鬆了禁錮,饒有興緻地看過去——
衰老無用的猿老西,此刻涕淚橫流,瞧來狼狽又噁心。
他從喉嚨裡,從心底最深處,發出憤怒、痛苦、怨恨的聲音。
「萬古以來,誰無一死?」
「生也如斯,愛恨無存。」
「你我皆無面目,便由眾生塗抹!」
在生命最後的時刻,他沒有呼喊女兒的名字,沒有哭泣。
因為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任何指望,因為理智上已經尋不到任何的可能,他隻可寄託於縹緲,只能寄託於……神!
他的身魂在燃燒,全部作為祭品,奉獻給那位傳說中的古老的神靈。
他並不乞求復仇的力量,因為清楚那不可能。哪怕是神道最高的尊神,也不可能給他向天妖復仇的力量。
越是清醒,越是痛苦。
此時他隻想死去。
哪怕他燃燒一切的自毀,不可能打得破虎太歲的一片衣角。
哪怕他的隱秘微不足道,他的情報並不能給虎太歲帶去任何幫助,他也要帶著他的隱秘、他的情報,決然地死去!
這是他作為一個孱弱小妖,卑微的反擊。
有賴於這段時間的努力傳教,澎湃的無面神力,瞬間填塞了他的身體。
但在下一刻,一切又都靜止。
天意即我意。
天妖決定一切。
若要你死,不許你活。
若要你活,不許你死!
你沒有生存的權利,也沒有自殺的自由。
虎太歲沒有任何情緒,仍是隨意一抬手,按在了猿老西的腦門上……這具澎湃著浩瀚神力的身軀,驟然僵住,顫抖,然後癱軟。
「遠古閻羅神?」
「地獄之主,閻羅之君,刺客之神?」
「卞城王?」
「輝煌時代裡,對應妖族天庭的妖族地獄?」
虎太歲這一次終於笑了起來:「有意思!」
……
……
「偉大的閻羅神啊,如若您真的存在,如若您真有遠古之威,請為我報仇……請為我報仇!」
這是神霄之地裡,遠古閻羅神所接收到的最後的信息。
來自於祂虔誠的信徒,來自於無面神教勤勤懇懇的教宗。
來自於一個孱弱的老者。
一個無用的父親。
困宥於鏡中世界的所謂古老神靈,無以應之,只有長久的緘默。
而此時此刻,一眾妖族俊彥關於神霄之地的探索還在繼續。
同猿夢極走在一起的柴阿四,還在樂呵呵地拍馬屁:「我早就看出來猿公子天命顯貴,生而不凡!但怎麼也沒想到,您竟是那位天尊的子孫!您說說,要不怎麼說您這面相就尊貴呢!您這眉毛,長得多桀驁……」
「哈哈哈,說到這個,我跟老猿酒館的猿小青,那是情投意合!等回去了,我還要請您主婚呢!」
「這話說得!您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哥哥,我無父無母,自幼孤苦,您這長兄如父,怎坐不得長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