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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872章 我試著追逐一種可能
第1872章我試著追逐一種可能

薑望在天涯台熬殺季少卿一事,在當時就引來了近海群島幾乎所有權勢人物的圍觀。

畢竟是齊國和釣海樓彼此鬥爭的縮影。

那起事件中的種種細節,也早已遍傳近海。

陳治濤那句「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要把薑道友留在這裏。」在當時是金鐵之聲,挽救了釣海樓岌岌可危的聲勢,一度被廣為傳揚。

所以在場很多人都聽得明白,薑望這一句「薑某並未早生十五年」,是跨越時光的回應,也是對釣海樓的聲勢,最有力的打擊。

且這份回應跳出當年,非獨劍指陳治濤,甚而一併囊括了釣海樓的三個強神臨長老。

這是何等威風自信,何等意氣張揚?

他嬉笑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可以跟他當朋友,什麼話都敢說,什麼玩笑都敢開。

他嚴肅的時候,人們才知曉,什麼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王侯!

在薑望戟指四方的此刻,整個天涯台都陷入一剎那的死寂。

那些吵吵嚷嚷的嘈聲,彷彿都被吞咽。

那永不止歇的海浪聲,彷彿也變得很遙遠。

饒是卓清如性子肅冷,向來很難為什麼事情動容,一時也有些無言。

這就是你武安侯的低調?

開口就要打在場所有的釣海樓神臨,順帶手地捎上一個內府境的真傳?

你可真是太低調了!

「武安侯!」海京平被點了名字也不惱,主動走到前面來,雙手抬起,表示自己不做任何防備,連聲道:「不至於,不至於!」

他當然知道是至於的。

不是說方璞的話有多麼過分。

方璞對竹碧瓊的追逐,幾是近海皆知。竹碧瓊對方璞的不假辭色,也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

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對自己冷若冰霜,卻與別的男子談笑風生,年少的腦子裏熱血一湧,說出什麼話都不稀奇。

此地為懷島,四周都是師長同門,方璞心裏極有安全感,順嘴陰陽怪氣一句,真不是大問題。

再說得難聽點,一個方璞算得了什麼?說的話有什麼分量?豈能代表釣海樓?

但之所以說這件事情「至於」!

乃是因為以近海群島今日之格局、之形勢,薑望身為大齊軍功侯,是一定要找機會打壓釣海樓的。

沉都真君一舉創建鎮海盟,大肆統合近海力量。又斬萬瞳之角而歸,將釣海樓於海外的聲威,推到新的高度。

齊國對釣海樓的打壓,也來到了遠勝以往的激烈時期。

計昭南、重玄遵、重玄褚良……那是一波波的來。

沒機會都要創造機會,又何況方璞今天主動送上門呢?

方璞的熱血上頭,不過是爭風吃醋,但薑望直接將問題的性質無限拔高,上升到釣海樓侮辱大齊公侯的層面!還把他們這幾個不相乾的長老全卷進來……

一個方璞口無遮攔,關他師父什麼事?又關陳治濤什麼事?更與他海京平有什麼相乾?

前一刻還在這言笑晏晏,還設局作賭呢,下一刻就翻臉不認人,手指頭都戳到咱老人家的鼻子上了。

河關散人說得沒錯,國家體制荼毒萬年。這些個公啊侯啊的,真不是東西!

但各為己爭,其實也沒什麼可說。

這一架不能打。

別說他們幾個加起來,還真沒把握跟闖下如此名聲的薑望放對。

就算僥倖能贏,又怎麼出去說?

釣海樓三大護宗長老,加釣海樓年輕一輩第一人,再帶一個真傳,聯手圍毆一個二十多歲的齊國年輕人?

萬一贏了,不僅不好說,更不好辦!

辱大齊公侯,而後毆大齊公侯。姓薑的屆時再不要臉地給自己幾下,小傷變重傷,輕傷變垂死……這不是給齊人借口?與方璞的行為又有何異?

「真的不至於!」海京平極是懇切:「一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武安侯打打手心、踹兩下屁股,也便是教訓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何至於也跟著動起手來?傳出去叫人笑話!」

在左一個小孩子,右一個打手心裏,方璞羞憤得臉頰都充血。

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孩子?

但他除了緊緊攥著他的拳頭,把指甲都攥進肉裡,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劉禹作為方璞的師父,見得徒弟如此憋屈,也只是沉默。因為只有方璞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釣海樓才能不丟這個臉。

畢竟誰會跟一個小傻子計較呢?

薑望從來不怕人耍橫,就怕海京平這等老於世故的人精,對方雙手攤開不設防,他實在不好拔劍。

心中想著再找個什麼理由發作一下,也好給祁帥一個見面禮。

要不就怪海京平聲音太大,震著耳朵了,疑似偷襲?

陳治濤已經大步走上前來,口中道:「武安侯羞煞我也!」

薑望看著他,並不說話。

陳治濤坦蕩地道:「一九年的時候,你比現在更年輕,我也比現在更幼稚。那時候我放下豪言,說我若晚生十五年,必能壓伱一頭,將你留在天涯台。」

「不需十五年,你隻用三年的時間,就證明了那時候的我,是多麼自以為是,多麼不知天高地厚!」

他嘆了一口氣:「又何用三年呢?那一年的黃河之會,你就已經讓我知道了我和你之間的天資差距。我內府時,難進八強。你內府時,天下第一。」

「今天這場決鬥,我不想繼續了,不是對武安侯有什麼意見。」

「只是當世天驕在側,赧顏以天驕自詡!」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徒長歲月,空握風霜。實在對你很是佩服。」

「我不如你。我現在不如你,以後也很難趕得上你。」

「但道途漫長,陳治濤自當勉力。」

「但高天何遠,大海何闊,江山代有才人出。山不辭路,海不絕流,踏破鐵鞋也千裡。希望我的師弟師妹裡,又或我的徒子徒孫中,有人能及得上今日的你……我當勉力!」

要讓一個久受盛譽的天驕,在大庭廣眾之下自陳不如,實在需要勇氣。

要讓一個掌握權柄已久,幾乎已經確定把握大宗未來的宗門領軍人物,吞下自己曾經的話語,實在需要信仰。

但陳治濤不如薑青羊,難道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嗎?

此人於觀河台上,早敗盡天下英雄。說不如,都不如。

他直面差距,而努力未來。

是為第一等心性。

打不起來了……卓清如在心中輕嘆。

關於近海第一天驕的決鬥,她算是有點興趣。看熱鬧這種事,不看白不看。況且陳治濤也非弱者。

而大齊武安侯劍挑釣海樓,她簡直迫不及待。

薑侯爺低調是真不低調,但戲好看也是真好看啊。

不過這釣海樓一老一小,配合得實在天衣無縫。一個解新仇,一個彌舊怨,全都態度誠懇,壓根也不給發作的機會。

除非薑望現在胡攪蠻纏,拿起劍就砍——如此一來,近海群島人心難挽。

釣海樓畢竟是個榮耀久遠的天下大宗,畢竟對人族頗有貢獻。不分青紅皂白地就要給釣海樓一個耳光……天下人可都有眼睛看。

現在就看,薑侯爺要如何收尾。

「陳兄我向來是佩服的。」薑望拱手為禮:「我亦誠願兄台多多勉力,整肅山門,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不要給我這等外人,越俎代庖的機會。兄台所言,至謙而誠,使我受益匪淺,唯獨是一件……」

「我說我未早生十五年,非是記恨陳兄。只是想起三年前的那個身影,有些感慨……如今也盡釋懷啦!」

「陳兄。」薑望認真地道:「在當年我沒有覺得我不如你,在今天,你也不必覺得你不如我。未有真正交手,何能輕言勝負?」

陳治濤還以同樣認真的表情:「武安侯於妖界立下不世之功,是當之無愧的人族英雄。我這些年雖然也於迷界熬殺,但慚愧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戰績,瀕死的經歷倒是有一十三次。薑兄所在,我當避一席之地……洞真之前,不敢討教!」

說罷一拱手,徑往後退,飛為水珠,落入海中。

薑望原本接下來準備說,「你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不如我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

但陳治濤顯然早有預判,根本不肯給他這個在大庭廣眾之下碾壓釣海樓真傳首席的機會。

他只能看向在場的其他潛在拳靶。

然而除了一臉誠懇的海京平,竟無一人與他對視。

找茬的工作也不是那麼好乾的……罷了。

薑望頗覺無趣,正要告辭離開,目光恰落在竹碧瓊身上。

竹碧瓊忽然道:「陳師兄和符彥青的決鬥泡湯了,這麼多人空等一場,頗是遺憾。不如薑道友稍稍壓製修為,同我來表演一場,以饗觀眾。薑道友以為如何?」

「……今日天色不早,我急著趕去決明島,還是改日再與道友切磋吧。」薑望拱了拱手,當場與眾人道別。

雖未有拳腳碰撞,但薑武安與釣海樓兩屆真傳如此交鋒,也算得趣。卓清如這樣想著,回禮道:「期待與薑兄迷界再會。」

天刑崖威則威矣,有時候未免無趣,她欲遊學萬裡,以窺洞真,期待迷界有更精彩的篇章。

薑望深深地看了卓清如一眼:「我是個運氣不好的,最好卓師姐運氣好點。」

話音猶未散盡,青雲已接天梯,遂遠矣!

時人或曰,絕世天驕竹碧瓊,一言驚退薑武安。

……

……

從頭到尾,薑望沒有接方璞是個孩子的話茬,也沒有真箇去打方璞的手心。他甚至沒有多看方璞一眼。

但方璞的師父,劉禹的言不能盡,劉禹的緘默忍受,已經是足夠的回應。

一句沒過腦子的話,累及師長受辱。

想必他從此以後都會記住。

釣海樓自會懲治方璞的冒失和無禮。

就像薑望祝願陳治濤的那般……

「規以律,束以禮,刑以法。」

今時之釣海樓,正是影響力極速擴張的時候,也是稍不注意,就要被「越俎代庖」的時候。

臥於強鄰之側,實難安枕。

卓清如自去溝通入迷界事宜,劉禹把丟人現眼的弟子帶走,海京平努力去撫平事件餘波……

天涯台人群散去,各回各家,很快就只剩空空蕩蕩的高台。

像是一隻反向高高托舉的手掌,好似托著高穹的旭日。

某些人卻說,天色不早。

晚的是時間,還是人?

或許都晚了!

竹碧瓊回了獨院,又坐在梳妝鏡前。

倒也不必再梳妝。

今天的事情她不打算跟辜懷信講,當然,事件裡的任何一點細節,辜懷信都不會錯過。但她不講,就代表不需要師父出頭。

雖則說她絕對是近兩年釣海樓最耀眼的天驕,說是一日千裡並不為過,但因為季少卿之死,她在釣海樓內部的情況,其實有些微妙。

雖然辜懷信本人都不介懷,給了她很大的支持。雖然在官面排序上,她作為靖海真傳,以飛速拔升的戰力碾壓同輩,位置僅在陳治濤之下。

但同門看她的目光,仍然很多都帶著審視、帶著異樣。

哪怕從頭到尾,她都不是那個犯錯的人!

今日方璞如此放肆,雖有情緒失控的原因,又何嘗不是內心對她並不尊重的體現呢?

她經歷過人們的俯視,也經歷過人們的仰望,她得到過同情,也被唾棄、崇敬、憎厭、愛慕。她早已不在意。

如水鏡映虛月,任憑波瀾起。

在那些眾生百態、形形色色裡,唯有一人始終如一。

她愛極了這始終如一。

也怨極了這始終如一。

「我也要去迷界。」她平靜地說道。

鏡中映照的依然是另外一張臉,一張本來更顯溫柔、如今卻愈發刻毒的臉。這會的聲音倒是沒有那麼尖利:「你可以去迷界,你也常去迷界,但不應該是為了別人而去。尤其不該為了一個男人。」

竹碧瓊於是說:「我要去迷界。」

鏡中的聲音陰惻惻:「自欺欺人,能到幾時?」

竹碧瓊並不回答,只是道:「他是個運氣不好的。我也是。在迷界或許並沒有機會遇到。」

不遠處的水盆裡,也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與那人極像,但與那人不同——「你說在迷界遇不到他,對你來說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壞?」

這個聲音不無惡毒地補充道:「對他來說呢?」

竹碧瓊的情緒已經越來越不容易被影響,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海風,甚至是有一些嫻靜:「能不能遇到他,我都是在修行。」

水中的男聲問道:「如果遇不到,那你為什麼還要去?」

竹碧瓊道:「但也不是全然遇不到。我試著追逐一種可能。樂在其中,妙不可言。」

「呵呵呵呵呵……樂在其中,妙不可言……」水中的聲音笑了起來:「你很久沒有笑過了竹碧瓊!你以為他今天是為你出頭?你忘了你的立場,忘了他的身份!」

「就算他今天是出於齊國的政治目的。」竹碧瓊平靜地道:「也至少有一點憤怒……是因為我吧?」

「好妹妹,你清醒一點。」鏡中的女子道:「今天他看你的眼神……可乾淨清白得很。」

竹碧瓊略略垂眸:「很好。那是我最初喜歡他的樣子。」

於是水中鏡中都寂然。

窗外有振翅聲,藍嘴鷗銜來了一朵白眉杜鵑。

這嘴硬的鳥兒,好像借花在說不難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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