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1章不敢有蟻潰
「我跟你說,那是我憫哥不在這兒。要不然錫明城能丟?他早就領軍去支援了。是現如今呼陽關只有我叔父一人主持大局,才不能夠貿然分兵前往……唉!」
「是是是,觸憫公子的名號,我是如雷貫耳了。黃河之會內府場八強,咱們夏國人的驕傲!不過依我看來,玉龍公子與他也只是差著年齡在,再過幾年,誰名頭更響亮,還真說不定呢!」
「哼哼,黃河之會……」
……
「想當年,家裏也是要派我去墨家求學,我自己更喜歡儒家,這才去了暮鼓書院……不是我說,張兄弟,人還是應該多讀書,多結交朋友。只會在戰場上拚命,終究前途有限。你日後往高處走,就知道了。瓶頸無處不在啊!」
「唉,誰說不是呢。近些年我在軍中,越發為難!只是我沒有玉龍公子這樣的天賦,也不知該從哪裏學起。玉龍公子有什麼建議麽?」
……
兩個人如此這般地聊了許久。
對觸玉龍來說,他簡直是找到了人生知己!
世上怎會有如此懂我的人?
懂我所有的弦外之音,理解我的未竟之意。句句說到點子上,多麼合拍!
直到所有的物資都已卸下,避雨的臨時營地已經初步搭建起來,他還談興甚濃。但畢竟身上是帶著任務的,也隻好頗為不舍地離開。
臨走之時還約定,等戰事結束後,要於貴邑城再聚。憑他觸玉龍的面子,要幫張顧找點門路實在是簡單。他現在的那些心腹,還真沒誰有眼前這胖子機靈。
張顧亦是表示,等回家後,要給玉龍兄弟寄一些自家熏製的山貨。
突然爆發的齊夏戰事,讓兩個原本很難有人生交集的人,在這個時候認識了,並由此有了交情。
想來等自己功成名就,這亦是一段佳話吧!
觸玉龍如是想著,撥馬迴轉了關城。
從頭到尾,與來自奉隸城的某位鄉下武將相談甚歡的他,甚至沒有下馬。
……
重玄勝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又復笑了笑,才轉身進了營地,鑽進已經搭好的、主將的帳篷中。
薑望又在修鍊。
十四則默默摘了甲手,拿一條幹毛巾,幫他擦著濕發——明明隨便一個道術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你們要是不知道怎麼用道術分解水元,我可以代勞。」薑望忽然睜開眼睛道。
重玄勝嘿然一笑:「難怪就連觸玉龍都說你沒眼力勁!」
薑望並不關心觸玉龍怎麼說他,也沒什麼可計較的,只是道:「呼陽關不打算要了?」
「觸說是個太謹慎的人。現在就算混進關城,也必然是一場惡戰,在夏國護國大陣兼呼陽關護關大陣的加持下,我們的損失小不了……身在敵後,沒有可以補充兵員的地方,最忌諱的就是大消耗。」
重玄勝說了一通理由,最後笑道:「要奪下呼陽關,有更好的法子,何必苦戰呢?」
薑望『噢』了一聲,沒有關心什麼法子。知道暫時沒有戰事,便又閉上眼睛去修鍊了。
雨還在繼續,一顆一顆地打在帳篷上。
天地之間,好像只剩下雨的聲音。
……
……
在呼陽關外駐紮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雨也停了。
得勝營士卒拆卸了營地,收拾了帳篷,重新裝好車,在重玄勝的呼喝下,有序地走進呼陽關。
按照重玄勝與觸玉龍的說法,他們這一支奉隸府軍,是要轉新節城回奉隸。將士們歸心似箭,不能再等。
不過雖然有觸玉龍這位好兄弟在,得勝營大隊士卒穿行的道路上,也駕滿了大弩,更有關城士卒結陣戒備,完全不給任何機會。
當然重玄勝本來也沒打算做什麼。
貫徹了觸說意志的這種程度的戒備,本身亦算是一種考驗。
但凡心裏有鬼的,肯定不敢讓自己落入這種生死皆操於他人手的情況。
「跟上,跟上!」
「兄弟們跟上!」
「我帶你們回家!」
重玄勝拖著一身肥肉,辛苦地前後跑動,指揮著隊列前行。
其實是有意無意地打亂得勝營士卒的行軍節奏,叫他們看起來更像吃了敗仗的夏國府軍——有些訓練已經是刻入本能,這些出自秋殺軍的精銳士卒,總是不自覺地就要擺出戰鬥陣型來。
在呼陽關守軍各異的目光中,重玄勝率部一路無事地離了呼陽關,直到最後,也沒能見上觸說一面。
「真就這麼走了?」
關城外,薑望驚訝地問道。
身後的城門緩緩關攏,為這支可憐的敗軍,隔絕了臨武府方向的烽火。
就像觸玉龍在告別時所說:「張兄暫且不用擔心戰事了,回去好生休養兩天。更艱難的時刻或在後頭……但終會見到曙光的。就如這場已經結束的雨。」
當然,對得勝營本身來說。從這一刻起,他們是真正進入了四面皆敵的環境,在呼陽關被打破之前,不可能得到一丁點支援。
他們自是不可能真箇大搖大擺地「回」奉隸,那裏一個熟人都沒有,不穿幫才有鬼。
三千人的軍隊,也很難在夏國腹地裡隱藏行跡。哪怕是想找個山溝貓起來,也是不現實的。呼陽關很快就能探知到錫明城的情報,
現在這個時候,才可以算是真正的危機時刻。
但重玄勝依然是從容的。
「在這裏一點機會都沒有,不走怎麼辦?」
他甚至還有閑心去評價一番觸說:「夏國還是藏龍臥虎,以前我不知觸說這人,今日看看這佈防的本事,看看呼陽關裡的各處細節……已見名將之姿。」
薑望無語地道:「你還想招降人家不成?」
像觸氏、太氏這等大夏世代名門,投誠的可能性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國朝之厚待,無厚於夏者,齊國待他們再好,還能幫他們再立世家之基?
「不,我只是提醒自己,殺觸玉龍的時候,不要放過了觸說這個危險人物。」
「觸玉龍?」薑望挑了挑眉:「你們不是聊得很愉快麽?他怎麼得罪你了?」
「他狠狠地得罪我了!」重玄勝惡聲惡氣地道。
薑望沉默了一下,道:「連觸說的面都沒見著呢,就說怎麼不要放過他。你先考慮考慮咱們當下。」
「都走到這一步了,哪裏還需要再考慮?」重玄勝笑著用胖大的手指,敲了敲太陽穴:「都在這裏了。」
……
……
今時今日,齊夏國戰的核心戰場,無疑還是在同央城。
巍峨的城牆前,春死軍的又一輪攻勢,終於停了下來,大軍如潮退。
這段時間,春死、秋殺、逐風,三支九卒勁旅,輪換著轟擊同央城。始終將壓力控制在臨界點上,不給同央城守軍喘息的機會。
把夏國國相柳希夷、國師奚孟府等人,牢牢釘死在同央城裏,
由於野戰力量的優勢,齊軍在江陰平原掌握了絕對的主動,進退非常自由。
體現在圍城攻勢上,就相當隨心所欲。或者午時準點應卯,或者三更半夜忽然出擊,令夏方守軍不能有一刻放鬆——
因為但凡有一點破綻暴露出來,無論重玄褚良、李正言還是陳澤青,都一定不會給夏軍補救的機會。
《石門兵略》曰:「守城如守堤,不敢有蟻潰。」
齊軍攻勢自是以戰力完整的春死軍為主,常常給對面「加餐」。一日兩攻甚至三攻都是常態。
秋殺軍、逐風軍則是養老式攻城,輪到時就去攻一陣。兩天內最多上場一次,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在調養。
氣血丹吃著,道元石用著。飲食也極講究,靈谷雜凡谷,靈蔬雜凡蔬,混有妖獸血脈的肉獸,宰殺了一頭又一頭——放在平日,可是逢年過節才有的享受,戰爭期間卻是無一日間斷。
來自大齊帝國的豐富補給,通過紫極之徵所建立的「征途」,源源不斷送上前線。
當然,夏國方既然以同央城為拒齊要塞,城中物資儲備自也是足夠的,支持個十年八年的大約不成問題。
但城中守卒,能在這種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敢放鬆的緊繃狀態下,堅持那麼久嗎?
哪怕有兩位真君坐鎮,哪怕此時的同央城名將如雲,守軍分為幾輪值守,守得水泄不通……可同央城本身卻是時時刻刻都要遭受轟擊、隨時都有可能迎來大決戰的。
便真是輪下去休息,又真能完全放鬆?
隨著秋殺軍、逐風軍慢慢調養過來,同央城所受的壓力更是與日俱增。
用的某位已經被關了禁閉的守將,酒後所說的話來講,便是一邊希望戰事能拖久一點,拖垮齊軍,一邊又實在難熬!
偏偏齊軍主帥曹皆,好像沒有半點著急的意思,一點也不像最開始入夏那幾天——那時候好像非要三月滅夏不可。
現在卻是穩中有序,三支九卒勁旅,每日出操一般攻城。像是在練兵!
其餘東線戰場和北線戰場,真箇就一任自由。
倒似是做足了打持久戰爭的準備!
王夷吾從戰場上下來,耳中聽得的,是吱吱的聲音——那是軍中匠師在放鬆射月弩的弦,戰鬥結束後,須得及時加持秘法,以獅蠍油小心溫養,才能夠盡量保證這種昂貴軍械的使用壽命。
此外還有士卒整齊的踏步聲,甲葉交撞聲,風吹旗幟聲……
戰場上的所有,都令他感到親切。軍營也是最讓他覺得自在的地方。
兵煞的味道,好像混合在風裏。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有點辛辣、有點毛糙,但能夠讓人血液沸騰的味道。
他在這種環境裏長大。
在這裏獲得榮耀,在這裏掌握命運……
在士卒們尊敬的目光中,他大步走進軍帳裡。
陳澤青的木輪椅,正停在一個巨大的沙盤前。他靜靜地看著沙盤,不知在想什麼。偌大軍帳中,只有一人。
現在是兩人。
「感覺怎麼樣?」陳澤青頭也不抬地問。
「夏軍很頑強,沒有顯出疲態。」親臨第一線,身先士卒用拳頭感受敵鋒的王夷吾,如是說道。
「太正常了。畢竟現在站在城牆的哪一個,也都不是好對付的。」陳澤青淡聲道。
「已經十二月了。」王夷吾悶聲道。
「你著急了?」陳澤青語氣隨意地問。
「曹帥領軍至夏境後,從劍鋒山打到同央城,打出夏國護國大陣,隻用了五天。而後三軍散開,分擊各處,另闢東線戰場和北線戰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足足十天!臨武府和幽平府還都沒有打開局面。」王夷吾的眉宇之間,有些陰影:「咱們在同央城,已經牽製住他們的主力,釘死了他們的核心人物,不是麽?」
陳澤青輕輕拉了拉膝上的舊毯子,緩聲道:「夏國不是什麼彈指可滅的國家,現在這個階段,急不來。」
王夷吾眉頭一擰:「我對曹帥沒有任何懷疑。但景牧大戰全面爆發,到現在已經打了整整四十二天,接近一個半月,此前牧盛更是已經打了一年!局勢是隨時有可能發生變化的。但我覺得,我們的勝負,不應該被他們的勝負影響。」
言下之意,就是認為伐夏戰爭應該要趕在景牧戰爭前結束。這也是關於這場戰爭,齊方的最好設想。
陳澤青看了他一眼:「你能跳出齊夏戰場,從天下大局來考慮戰事,這是很好的。但這場戰事急不得。」
王夷吾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有些無奈道:「師兄你總是這一句。」
慣來目中無人的王夷吾,也有被磨得沒脾氣的時候。
陳澤青的聲音仍然平淡:「你的急切,正是夏國人想要的。現在我們的開局已經很完美,戰事走進中盤,中盤考量的是什麼?王夷吾,保持耐心。」
王夷吾沒得法子,平復了一下情緒,轉問道:「師兄你對牧國很有信心?」
陳澤青啞然失笑:「無論景國還是牧國,都是天下強國,哪裏輪得到我一個外人對他們說信心?」
笑罷了,他看著王夷吾道:「我只是對咱們齊國有信心。」
這話說得平靜極了,也篤定極了。
王夷吾本來盤起腿準備修鍊,但在此之前,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要是師兄去東線戰場就好了。」
在他心裏,在軍略上,大師兄肯定是要比朝議大夫謝淮安強的。
若是陳澤青去東線,打一群夏國府軍,不至於這般膠著。
陳澤青卻很認真地搖了搖頭:「我去東線也未必有謝帥打得好。他現在的打法,就是最穩妥的打法。東線打得怎麼樣,其實很大程度上,不取決於我們齊國人,而在於夏國人。」
王夷吾張了張嘴:「唉我就是隨口一說,師兄你別又說教——」
陳澤青已經繼續道:「再者說臨武北部,已經打出突破口了。剛得到的消息,現在戰線穩步向臨武中部推進,全佔臨武,已是指日可待。」
王夷吾閉上了嘴。
過會又笑道:「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