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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580章 秋風卷落葉
第1580章秋風卷落葉

壽安城城主是一個眼窩深陷,一看就酒色過度的年輕人。

瞧他身上穿的錦繡、戴的珠玉,無不說明他的富貴出身。

據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廣平侯酈復的第三子,是個貪財好色、呼鷹走狗的傢夥。廣平侯嫌他太丟人,早早將他趕出貴邑,調到邊府來。

名為子業,其實一業無成。

靠著不知多少靈藥堆疊,再加上確有一些修行天賦,才推開了天地門,成就騰龍。此後庸庸碌碌,廣平侯費了許多功夫,幫忙積累官道成就,才讓他混到了內府境。

神通自是沒有一個的。

若不是有個好爹,無論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壽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遠,自在享樂,每日裏儘是些烏煙瘴氣的事情。壽安城的城防一應事宜,都是城衛軍主將、酈復當年的老部下袁振負責。

重玄勝前兩日圍城,酈子業甚至都沒有上城樓。今天不知怎麼,想起來巡視城防了。

薑望的乾陽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沒睡醒的樣子。

按照薛汝石的說法,這種人應該是一勸就降才是……

隻想不到,現今反應會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樓上破口大罵,把那些個骯髒的俚語丟來丟去,罵得氣勢如虹,罵得新榮營數千人臊眉耷眼。

罵得壽安城樓,一陣叫好之聲。

重玄勝倒是不怎麼在意。

他深知一個人平常的表現,並不意味著這個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酈子業這樣的紈絝子弟,竟在危急關頭體現出怎樣迥異於平常的勇氣。

因為奉隸府局勢已定,幾個人的決心和勇氣,根本也無關大局了……

若說還有點什麼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榮營的士氣了,畢竟是「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的事情。

薛汝石看著城樓上的酈子業,看著這個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紈絝子弟……明明有單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夠罵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無數個譬如良禽擇木而棲的理由,但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灰頭土臉地回到了重玄勝面前。

「重玄將軍,我……」

重玄勝卻笑著問他:「廣平侯是不是長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道:「祖籍是長洛。」

重玄勝瞥了薑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說得對可對?

然後才對薛汝石道:「被指著鼻子罵,不好受吧?」

薛汝石悶著沒有吭聲。

重玄勝語重心長地道:「薛將軍啊,區區一個酈子業,今日存,明日亡,罵得再難聽,對你的聲名也沒有什麼影響。我不知夏國有多少個酈子業,但我知道——同樣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齊史裡的記載,是完全不一樣的。」

「末將……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勝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將終結於此戰,一個岱城的存亡,是不會被記錄的。但是齊史還很長,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現了。」

說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應,便已經大步往前,靠近城門百步內,望向城樓之上:「酈子業!」

他洪聲如雷,驚得城樓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酈子業的滔滔罵聲:「老子知道你是個混帳玩意,隨便你怎麼對夏國人作威作福,也懶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錄他大名,他已是齊人!你敢辱罵老子的部將,是當真不想死得痛快嗎?!」

他戟指城樓,彷彿點在了那個眼窩深陷的年輕人臉上:「今日你若不與他道歉,城破之時,必拿你點天燈!」

其聲,其勢,其威。

驚得酈子業後退一步,險些跌倒!

旁邊的壽安城守將見勢不妙,一手撐住他,一手往前一揮。

霎時間城樓上大弩動弦,八根足有九尺長的軍製破法弩箭,封鎖各處,呼嘯著飆射而來。

重玄勝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瘋狂聚攏,直接將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來,竟然攪成一團,被捏成了一個巨大的鐵球。

「酈子業,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投降,道歉!否則的話……」

空中巨大的鐵球,隨著他的話語而變幻形態,最後捏成了一個肚皮被剖開的鐵人。隨著重玄勝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門前!

轟!

「如此鐵人!」

與此同時,他負在身後的另一隻手,勾了一勾。

馬背上的薑望自有默契,眸轉赤金,隻往那鐵人一瞥,鐵人肚臍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縷火焰,炙烈燃燒!

真箇像是一個人,被活生生點了天燈!

酈子業哪裏見過這等陣仗?他是有愛國之心沒錯,是深恨齊人沒錯,但他畢竟只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花花公子,調戲良家婦女在行,卻從未真正經歷過生死考驗!此時親眼見到他有可能的死狀,以如此直觀的方式呈現在面前,整個人幾乎崩潰,哪裏還顧得上什麼風度不風度。

「撲滅它,撲滅它!」

他指著城樓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趕緊掐動道術,引發瀑流傾落。

那道術之水衝到火焰上,反倒被火點燃!

火勢順著瀑流倒灌,幾乎竄到了城樓上,焰光張牙舞爪。

城樓上一群士官,驚得人人後仰。

酈子業更是又往後跌——

才發現,那火焰已經被護城大陣的光輝所阻。本就是沒可能傷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知道這壽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氣已崩,援軍都絕。

任是誰來,也無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嚇成這樣,壽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們願不願意殉城罷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酈子業骨子裏有血氣,咬咬牙興許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酈子業驚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經變了……

憤怒可以滋生勇氣,仇恨可以催發力量。但涼水澆透了,恐懼會熄滅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將酈子業擋在身後,對重玄勝道:「我們可以投降,但是——」

重玄勝大手一揮,截斷了他:「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談條件。現在我來重複一遍我的條件,你能接受,就開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現在打開城門投降,這個叫酈子業的,誠懇跟我的部將道歉。如此,城開之時,壽安城一人不死。我承諾你們和岱城守軍同等的待遇,我承諾你們以後作為一個齊人的尊嚴!」

說到此處,重玄勝袍袖一卷:「選吧!」

「我不會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酈子業,喃喃說著,而後拔高了音量,歇斯底裡起來:「想都別想,我不會道歉!賣國賊該罵!我還要罵!薛汝石你這個狗——」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勝用更宏大的聲音將他的罵聲壓住,極其兇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殺,免於受苦!但你們廣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來得及自殺?貴邑城破之時,我部將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為他討還!」

薛汝石站在重玄勝的身後,一時無聲。

他當然知道,重玄勝的這番姿態,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裏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觸動了。

他不過陽陵侯府的旁支,沾親帶故都是攀附,說真的,有多少人會在乎他的尊嚴呢?

雖然他從來都瞧不起酈子業,但平時在酈子業面前,還不是得笑臉相迎?

他愛惜名聲,勤懇做事,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無所成的酈子業,卻是因為無能,才不得不成為壽安城之主!

酈子業本心裏,又何曾瞧得起他過?

重玄勝卻是切實地在維護他的尊嚴,極其霸道地為他撐腰。

無論出發點是什麼……

此舉的確抹去了他的悔愧,削減了他的羞慚。

不遠處,被罵得垂頭喪氣的新榮營士卒們,也不自覺地直起了腰桿。極其微妙的,產生了對「齊人」這個身份的認同。

而此刻在城樓上咬牙切齒的酈子業,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罵齊狗,他爹是廣平侯,有何懼之!

可對方抬出來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個出過重玄明圖,出過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號,在夏地是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說,老子不怕,有種你就殺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麼不能殺他全家!

他咬著牙卻不能出聲,他攥著恨,卻也無法迴避驚恐。

重玄勝對人心的把握,實在堪稱絕妙,每一句都落在關鍵處,輕易就擊潰了酈子業的心理防線,同時又完成了對新榮營的進一步同化。

城樓上,袁振終於意識到,一切都不能夠再挽回。

這個體型癡肥的年輕齊將,實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對手裏,最可怕的那一個。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軍士氣一步步滑落深淵,看著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線。

他毫無辦法。

但他仍然決定,發出他最後的反擊。

在人心惶惶的城樓上,這位生平乏善可陳的中年武將,朗聲開口道:「重玄將軍,請聽我一言!我乃壽安城守將袁振,全權負責此城防禦事,我願獻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輕氣盛,口無遮攔,說話確然有得罪薛將軍的地方……您要一個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將軍的顏面,我壽安城應該償還!」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樓上,看著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將軍賠個不是!」

他隨手一招,已從旁邊士官腰間拔出一柄軍刀來。

乾脆利落地反轉刀尖,一刀自貫其腹!

「請您原諒!」

他圓睜怒目,直愣愣地看著薛汝石。

長刀極力一錯,就這麼將自己的半身斬開,當場血濺城樓!

滾燙的鮮血,噴了酈子業滿臉滿身。

壽安城城樓上,靜了。

壽安城城樓下,亦靜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來難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轉,上上下下已經好幾輪。這一刻嘴唇翕合著,卻也不知能說什麼。原諒?不原諒?甚至於……對不起?

酈子業整個人是懵的。

薑望心生敬意。

十四沒有什麼想法,只有些驚訝。

而重玄勝在心裏,已不由得為袁振叫好!

袁振這一手,既保全了壽安城上下,保護了他家少主,又在這些守軍心中,埋下了仇恨憤懣的種子。

酈子業不過罵了薛汝石幾句,你重玄勝就算再維護部將,何至於要將袁振逼死?

可以說,在壽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況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勝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裡。要叫他雖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遺憾的是,這對重玄勝來說,同樣不能算是什麼大麻煩。

「好一個袁振!」

重玄勝沒有半點遲疑,立即洪聲開口:「知錯能改,是君子的品質。所謂承擔,是勇者的證明!你的心意,我盡知了!酈子業與薛汝石之間的恩怨,自此一筆勾銷,我承諾不傷酈子業毫毛,願你在天之靈,能得安息!」

他對著城樓上的守軍,繼續道:「袁振是降齊而後自刎,他死前託付壽安城於我,我當視諸位為同袍、為鄉親!從此以後,壽安城就是我重玄勝的第二故鄉。我重玄勝代表齊軍,接受袁振的投誠。我重玄勝代表齊國,接納他成為齊人!他的忠,他的義,他的勇,是我等齊人之楷模,我當銘之記之,顧全其遺願,繼承其精神!」

說罷,他又是一揮手:「還不打開城門?我要給他風光大葬!」

城門前的守軍,竟下意識地聽從他的命令,將城門打開了……

壽安於今得握,得勝營又下一城!

而從此刻,一直到齊軍全面接管壽安城防,酈子業都呆愣愣地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也不知是真箇懵了這麼久,還是不得不懵這麼久。

最後還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於城主府,自是被重玄勝佔據……

青磚去臨武府請的援兵,共計五萬大軍,一直到袁振風光大葬的當天,才浩浩蕩蕩開來。

重玄勝完完整整地結束了袁振的葬禮,留下兩千人守城。

親率大軍,包括得勝營,新榮營,以及新用壽安城降軍編成的振武營,帶齊了壽安城的戰爭資源,繼續往南進發。

主力當然是東域諸國聯軍,以新榮營現在的士氣,已經可以參與一定烈度的戰事。振武營隨軍,主要是為了避免留城的隱患,同時也有壯聲勢、幫助勸降敵軍的作用。

當然,壽安城的護城大陣,亦是被振武營親手毀掉。重玄勝玩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隸府的戰事,從這一天起,進入了秋風卷落葉的階段。

重玄勝總督西路,鮑伯昭總督東路,各引五萬援軍,兼本陣兵馬,在兵力充足、奉隸又成孤府的情況下,是所向披靡!

道歷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掙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終於接受了無力回天的現實,帶不到三千殘兵逃往會洺。

奉隸府全境易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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