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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935章 更深漏斷
第1935章更深漏斷

第四章更深漏斷

歸齊的路上有重玄遵同行,倒是再沒有什麼低調的可能。

他可以餐風飲露,披星戴月,重玄遵卻是不肯在稍差一些的環境裏落腳的。

一路大搖大擺,到了東域,更是橫飛無忌。

當世最年輕的兩位霸國軍功侯聯袂而行,哪怕沒有朱禾之盟,不曾定下星月之約,也沒幾個不長眼的敢攔路——

除了臨淄城前的王夷吾。

他冷酷地站在城門外,瘦高的身形像一支旗杆,軍服如幟,獵獵作響。

重玄遵一見他便笑:「王將軍為誰站崗?」

作為一路從最底層的士卒打上來,曾經打遍九卒同境無敵手、通天境古今第一的人物,在薑望、重玄遵這樣的絕世天驕之前,王夷吾現在外樓境的修為確實是掉了隊。

但這竟無損於他的驕傲。

站在明玉之前,亦自知非是頑石,深藏美質。

面對高山勝景,依然不急不緩,明白自己的風景在何時。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腳步一樣,每一步都似矩尺量過,每一步都精準明確。

「吾為天子守國都!」王夷吾昂然說著,微微側身,消解了幾分嚴肅,伸手引道:「也偶爾為冠軍侯看一看酒旗。」

重玄遵大步往城門走,意甚灑然:「今日飲什麼酒?」

王夷吾對薑望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嘴裏回道:「你最愛喝的酒。」

齊國名氣最大也最貴的酒,自然是鹿霜郡所產出的尋林系列裏的「鹿鳴」,在臨淄極受追捧。時人記曰:「京中好酒者,皆以鹿鳴陳釀為門面。」

但重玄遵獨愛「千秋」。這酒乃是昌國名酒,據說釀法承自舊暘,酒氣最烈,號稱「一醉千秋已過」。

除了昌國王室自飲,和進貢齊國天子,這酒幾乎不在外流通。是拿著道元石也買不著的佳釀,王夷吾能備下來,自是花了心思的。

對於王夷吾的招呼,薑望亦只是微微頷首。

重玄遵招手笑道:「武安侯同來,咱們同歸亦同飲!」

不待薑望自己拒絕,便有一道聲音響起:「這個給武安侯接風洗塵的機會,還是讓給本宮吧!」

一輛奢華馬車停在路邊,車簾掀開後,是養心宮主陰柔俊美的臉,他在車裏笑道:「冠軍侯和王將軍且先去聚,本宮擺宴待客多時,不好空設!」

重玄遵看了薑望一眼,見他意甚躊躇,便笑著揮了揮手,與王夷吾並肩而行,瀟灑自去。

妖界一行,亮鋒九邊。把薑望帶回臨淄,他的額外任務就已經完成。該休息就休息,想看閑書就看閑書,他慣來大道直行,斬妄無惑,倒也不似薑望般苦大仇深。

名門世家的散漫貴公子,軍旅出身的驕傲冷將軍,氣質迥異,走在一起竟意外的和諧。

薑無邪笑吟吟地看向薑望:「孤以美人為枕,用元石鋪地,都請不來武安侯,隻好親自過來,阻於半道了!」

薑望拱了拱手,賠禮道:「非是喝不得殿下的酒。只是薑某不愛風月,難當盛情。」

「非也!少女慕英雄,英雄愛美人,人之欲也。世間心事,豈有無關風月?」薑無邪的確有一雙多情的眼睛,當他認真看著你的時候,你彷彿能夠感受到其間的故事,很容易感染他的心情。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優秀女子為他著迷,除了大齊皇儲的身份、俊美無儔的臉,這雙眼睛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他的聲音亦是極有魅力的,溫柔而不失貴氣,意味深長地道:「要麼武安侯還沒有見識過真正風月,要麼武安侯的風月已在心中。」

「自不敢在殿下面前論風月。」薑望笑著擺擺手:「我輩修行為重,雖未見識,也不想見識了。」

「無妨。」薑無邪笑道:「咱們就單純喝酒,聊天,暢談人生!」

「今天實在不巧。」薑望仍是拒絕:「我正要入宮面聖,不敢在路上耽擱。」

薑無邪仍是掀簾:「那我送你一程。」

話說到這份上,薑望若再拒絕,那就是完全不給薑無邪面子,關係要往仇人上處了。

故一撩袍角,彎腰鑽進馬車。

馬車裏一如既往的香艷。

軟榻暖爐,玉杯金壺。

有一嫵媚一清純,兩位美人陪侍。

玉手剝荔,紅唇送酒,自比車裏的一切珍玩都奢靡。

薑望在薑無邪的對面坐下了。

薑無邪則笑著與兩位美人說軟話,勸她們先去另一輛車歇著。

待她們嬌嗔著下了車去,薑無邪卻也不整衣衫,隻為薑望倒了酒,微含醺意地問道:「以武安侯觀之,這兩位美人如何?」

薑望客觀地道:「修為尚可,戰鬥警覺不足。」

薑無邪啞然失笑,緩了一陣才道:「小思上回在學宮裏見了你,回來就常與我說起。」

馬車徑往皇宮裏去,路上完全感覺不到顛簸。

「小思?」

「噢,她大名叫秦瀲。」

「原來是秦教習。」薑望對這位講授《靜虛想爾集》的學宮教習還是有印象的,「不知她是怎麼說的?」

薑無邪笑道:「說你薑青羊敏而好學,並不像某些人所說的粗鄙武夫,竟是文武全才呢。」

這話薑望愛聽,當然也還是要謙虛一下,擺手道:「秦教習謬讚了。」

「唉!」薑無邪忽地嘆了一口氣:「當初你是先來的溫玉水榭,而我太看好你的未來,索求太多,以至你轉去華英宮……後來思之,真叫我時時後悔啊!」

當年赴海救竹碧瓊,的確是求爺爺告奶奶,諸般艱難。但時過境遷之後再回看,竟就不覺其苦了。當時的忐忑、緊張、煎熬,求救無門、冥思苦想,在若乾年之後,也只是一段深刻的記憶,如一幅畫懸掛在那裏。栩栩如生,可作笑談。

薑望語氣輕鬆地笑了笑:「我還記得當時我說『良興已盡』,對殿下並無怨言啊。說起來我現在名下也有商行,做交易這種事情,當然要你情我願,籌碼相當。那時候我表現出來的潛力並不足夠,便換做我是殿下,我也不會同意,我也要索求更多。這實在沒什麼可苛責的。」

「事實證明我錯了,還是三姐更有眼力。」薑無邪嘆道:「孤弗如遠甚!」

「華英宮主……」薑望頓了頓,才繼續道:「她不是交易。」

薑無邪推了推酒盞,示意薑望碰杯,飲罷此杯之後,才道:「你此次出征迷界,祁帥與你的事情,孤有所耳聞……你當知曉,祁帥向來是支持我三姐的吧?你當然知道,不然你不會給她百分百的信任,不至於毫無準備地踏進娑婆龍域。」

薑望默然片刻,道:「祁帥是祁帥,華英宮主是華英宮主。祁笑若是事事貫徹華英宮主的意志,她就不是祁笑。」

「當然。從來沒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隻忠於自己。」薑無邪並不否認祁笑的自由之意志,但是轉道:「其實你也不必急著回來,可以在外面多散散心。朝野中雖然有些物議,但也早已被我壓下。此次迷界之戰,你當是有功無過。」

薑望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眼神略帶悵然,但聲音很有力:「十一走後,支持他的軍中力量,多歸了三姐。支持他的文臣力量,則多入我彀中。再加上一直支持我的宗室力量,我現今在臨淄說話,還算管用。些許物議,根本翻掌可平,何傷我天驕?」

薑望恍惚想起來,當初聽人們對幾位皇儲的評價。

說起十一皇子薑無棄,是「最肖今帝」。

說起九皇子薑無邪,則是「頗類武祖」。

他一直覺得薑無邪和齊武帝的相似之處,只在於風流和俊美。唯是薑無邪此刻貌不經意地展現肌肉,方才叫他見到了幾分「頗類武祖」的手段。

他已是帝國高層。薑無邪無聲無息所把握的政治力量,已經足以影響到他這個層次的毀譽了嗎?

薑望並沒有沉默太久,隻問道:「殿下何求?」

「無所求。」薑無邪笑了一聲:「孤如今也不想與你做交易!」

薑望輕嘆一聲:「殿下的心意,薑望領了,往後就不必。有些事情我既然做了,無論後果是什麼,都是我應該面對的。由得他們說去。」

「些許小事,倒也不用急著拒絕。」薑無邪伸手攔了一下,道:「爾奉明之輩,我捏在指間。朝野間的聲音也無關痛癢,本就翻不起什麼風浪。」

他豎指點了點上方:「那位的心思,卻是淵深難測。即便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也如履薄冰。好在你素得天心,應該不難度過這關。往後……」

他沒有再說下去。

薑望看了看車頂,也自沉默。

「剛剛在城門口……王夷吾鋒芒仍在啊。」薑無邪忽然又問道:「你怎麼看你這個手下敗將?」

手下敗將這個詞,在薑無邪嘴裏說出來頗為奇妙。

因為他曾經是王夷吾的手下敗將,在同境對決裡,結結實實地輸過一次。

但真要說起來,誰又能夠在通天境戰勝王夷吾呢?

薑望道:「一時的勝負說明不了什麼。」

咚咚咚。

薑無邪敲了敲桌子,帶著幾分酒意的笑道:「場面話聽得夠多了,孤要聽幾句真心話。」

看在薑無邪主動幫忙平息朝野物議的份上,薑望道:「他毫無疑問擁有一顆強者之心,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情擊垮。但我從來不會回頭看。」

薑無邪大笑起來。

他知道這樣說話的薑望,才算是與他有幾分交易之外的交情。雖然也並不多。

笑罷了,薑無邪才道:「你知道孤是如何看待他的嗎?」

薑望道:「試聽之。」

「孤斷言。」薑無邪認真地道:「將來這一輩齊國驕才裡,若說有誰能夠在修為上追及你和冠軍侯,唯王夷吾而已!」

「東街口一戰,你把打遍九卒的古今通天境第一,打成了笑話。而後你又內府奪魁,星月原勝景天驕,外樓與重玄遵鬥將,伐夏成就神臨……在此等情況下,王夷吾若是勇猛精進,奮起直追,其實也不算什麼,因為我們都知道,他的根基底蘊天資師承,什麼都不缺。

「但是他偏偏在被你拉開距離之後,還能不急不躁,穩步前行,力求每一境之完美。才真叫我嘆服。

「王夷吾的性格何其狂傲,當初是何等目中無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定心中賊、降賊為兵,則更是難上加難。有了這段蟄伏的時光,不難再現穿雲破月時。」

這些薑望當然都懂,與王夷吾正面碰撞過的他,也從未小覷其人。但此時想了想,只是道:「殿下好像也在說自己。」

薑無棄一步神臨,結為秋霜。

薑無憂自開道武,證就神臨。

東宮太子薑無華,亦是波瀾不驚地成就了神臨,保持著不上也不下的修為。

大齊帝國四位爭龍的宮主裡,唯獨是薑無邪這個「頗類武祖」的養心宮主,還遠沒有金軀玉髓的影子。

他似乎並不著急。

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未來的堅定自信呢?

對於薑望的試探,薑無邪隻哈哈一笑,親手掀開了車簾:「到了!」

薑望走下馬車,在轔轔而遠的車輪聲裡,仰頭看宮門。

巍峨宮牆詮釋著齊皇室的威嚴,飄揚的經緯旗彷彿呼嘯宇宙。

即便是今時今日的薑望,站在這座偉大皇朝的宮殿群之前,也顯得如此渺小。

樓高十二重,皇城深似海啊!

「來者何人?」深邃的樓洞裏,有威嚴的宣聲。

薑望站在太乙天白玉鋪就的廣場上,朗聲道:「齊武安侯薑望,求見天子!」

樓洞裏的聲音緩了一下才響起來:「侯爺請稍候,末將這就去稟報。」

薑望道了聲「無妨」,便站定在宮門前。

廣場空蕩,人影孤單。

這一等,就是足足兩個時辰。

等到天色已暮,浩蕩無邊的天穹彷彿正垂落,身著內官服的韓令,才走出宮門外,走到了薑望面前。

巨大的宮門樓像一個吞噬一切的怪獸巨口。

薑望和韓令都在它面前岌岌可危。

在這座被陰影覆蓋著的、擁有著偉大歷史、吞沒了不知多少故事的宮殿前,越顯眼,越危險。無論是內官之首的紅色內官服,還是武安侯的青衫。

「武安侯喝酒了?」韓令問。

「來的路上,同九皇子喝了一杯。」薑望答。

韓令點了點頭,才道:「回去吧,天子不想見你。」

這是薑望入齊以來,第一次聽到這句「天子不想見你」,第一次覲見天子失敗!

甚至於往常每次歸齊,天子都是第一時間召見他。他想推都推不掉。

這句「不想見你」,說輕又太輕,說重又太重。

但薑望只是一拱手:「有勞韓總管代稟天子——臣薑望身為三品金瓜武士,覥受俸祿,從來未有履職。今請宿衛天子,還望準許!」

韓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又走進了幽深的宮門樓中。隻留下一句,「稍候。」

大紅之衣如夜鬼。

在這樣的夜晚,看著他的背影,薑望想起了燭歲。

那位大齊帝國的守夜人,僅剩三尊夜遊神存世,已經斷絕前路,只等壽盡。不知此刻還在巡夜否?

守夜一千年,更深漏斷夜何長!

又等了約莫半刻,韓令再次走出宮門,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道:「陛下說了,宮中不缺宿衛。武安侯自由慣了,想做什麼,不必先稟。」

他往前半步,小聲道:「夜深了,侯爺還是回去歇著吧,不要打擾陛下了。」

薑望卻後退一步,規規矩矩地禮道:「臣遵旨!」

沒等韓令聽明白他遵的什麼旨,就直接原地轉身,按劍在腰,身上青衫作青甲,霎時威武堂堂,門柱子一般地定在了那裏。

韓令繞到了他面前:「武安侯這是何意啊?」

薑望目不斜視:「大齊宮城,是陛下家門。陛下允臣自主,臣即宿衛於此!韓總管,請回吧,恕薑某為天子守門,不能相送。」

韓令張了張嘴,終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一步三回頭地回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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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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