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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956章 如此二十四年
第1956章如此二十四年

遊缺拄鋤於地,孤獨地看過來。

樓君蘭很有禮貌地拱了拱手:「晚輩今日拜訪貴府,思及前輩英姿,不勝神往,故來登門……不知前輩是否歡迎?」

遊缺面上沒什麼表情:「你覺得呢?」

樓君蘭倒也不尷尬,扭頭又對遊欽維道:「遊老先生,不知方不方便讓我跟遊缺前輩單獨聊一聊?」

以樓君蘭的性格,方不方便都得方便,遊欽維也算是看明白了,所以豁達地道:「樓姑娘開口,那還有什麼不方便的?」

說著便要退場。

「我說。」遊缺幽幽道:「不需要問一下我的意見嗎?」

遊欽維看著他:「那你願意跟樓姑娘單聊一會兒嗎?」

「我不願意。」遊缺乾脆地道。

「哦。」遊欽維轉身走了。

遊缺抬了抬手,好像要把人叫住,最後又停在那裏,有些遺憾地看著樓君蘭:「真是人走茶涼呀,這老頭以前對我好得不得了,把我當親孫子捧,現在連我的死活都不在乎。」

「前輩還沒有走。」樓君蘭提醒道:「是人還在,茶就涼了。」

遊缺眼神深邃:「謝謝你,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會聊天。」

樓君蘭看著他:「哦?前輩還接觸過什麼別的年輕人嗎?」

遊缺無所謂地道:「有個叫遊世讓的,有段時間總是過來罵我。」

樓君蘭擰眉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是您的親侄子吧?」

遊缺哈哈一笑:「他罵人的水平比他爹差遠了。」

樓君蘭沒有笑,她知道遊世讓的父親,就是遊缺的親兄長。現在已經死了,死在前年的景牧戰爭裡。

她想了想,說道:「都說前輩性情孤僻,今日一見,與傳言大不相同。」

「倒也沒有說錯。」遊缺認真地道:「人人奮進,而我倒退。人人結群,而我獨處。跟大家不一樣,可不就是孤僻嗎?」

樓君蘭的視線掃過園子裏那些雞,它們顧自踱步,低頭啄食,無憂無慮:「我發現前輩院裏,無論雞犬,都很安靜。」

遊缺淡淡地道:「吵到別人,會讓我難堪。」

樓君蘭意味深長地道:「前輩對蠢貨的耐心真是不錯。」

「只是沒什麼可在意的罷了……」遊缺微笑道:「也許我才是蠢貨呢?」

樓君蘭道:「看來在前輩的眼裏,我也是那些蠢貨之一。」

「不要總叫前輩,遊缺即可。」遊缺擺擺手:「廢人一個,怎值當樓姑娘登門?」

他竟然並沒有否認蠢貨的說法,好在樓君蘭也不在意。

「今秋兵巡非我本意。這幾天來到泰平城,也不在我的計劃中。但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了,我恰於此時到此地。」她仍是看著遊缺,慢慢地說道:「我猜是有人想讓我看到點什麼。」

「是什麼呢?」遊缺問。

樓君蘭道:「這泰平城除了前輩您,還有什麼可看?」

遊缺啞然失笑:「看我鋤地嗎?」

樓君蘭亦笑:「也未嘗不可。」

遊缺真就繼續開始鋤地,動作熟練如老農。

樓君蘭也真就沉默地看著。

鋤地是個辛苦活,漸漸地汗水也滴落在泥土中。

遊缺鋤著鋤著,終是一邊鋤地,一邊說道:「我也年輕過張揚過,愛過恨過。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全忘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我也不知道是誰還對我這麼記掛。

「但是我想說,這無所謂。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我什麼都可以原諒。想來笑我就來笑我,想來罵我就來罵我。走的時候記得把門關上,就可以了。」

他專註於自己的土地,沒有再抬頭。

而樓君蘭默默地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說道:「或許會有人不記得關門,但那個人不會是我。」

遊缺隻道:「真是個有禮貌的姑娘,伱會交好運的。」

樓君蘭隨手把門帶上,獨自離開這荒僻的院落。

遊缺不像是還有修為的樣子,但整個人的狀態,孤獨而又平靜。

一方小小的院落,守住了他自己的心。好像已經完全從當年的創傷中走出來了。

她在想,究竟是誰,還在記掛遊缺呢?又究竟是誰,要請她樓君蘭來做觀眾?也不知這裏備了幾張椅子,戲本夠不夠精彩,角兒夠不夠大?

在荒草叢生的小徑裡走不多時,便遇到了在此等候的遊欽維。

「聊完了?」遊欽維問。

樓君蘭點了點頭:「遊驚龍前輩是個通透的人……遊老先生要不要去看一眼?」

遊欽維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這是讓驗一驗遊缺的安危呢,住得這麼偏僻又無人理會的,別到時候出點什麼事,還牽扯到她樓君蘭身上。

他並不回頭,只在前面帶路,隨口道:「不看了。就算遊缺真出什麼事,我們也懶得去追究。怎樣都牽扯不到樓姑娘。」

樓君蘭繼續往前走,又狀似無意地道:「遊老先生不好奇我們聊了什麼嗎?」

遊欽維隻道:「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了,能做的都已做過,該說的都已說盡。

遂不復言。

……

……

院門關上了。

牆邊的犬又臥下,繼續打盹。

壟間的雞仍在踱步,從未焦灼。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遊缺仍然鋤地。

鋤地並非一種表演,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二十年的生活。

他慢慢地翻好了地,除了草,澆了水,把農具歸攏好,細緻地洗手。

曾經質如美玉、瑩光徹骨,一度「驚龍」的這雙手掌,現在已與尋常老農的手沒有區別。佈滿老繭,粗糲難看。皺壑裡的黑色,都彷彿漆住了,根本洗不掉。

他只是默默地洗著,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搓過去。最後取了一條嶄新的布巾,將雙手上的水珠擦凈。

他搬來一個矮腳竹凳,坐在了那條昏昏欲睡的狗旁邊。

竹凳是他自己伐竹回來,親手製作的,平時就會這樣坐著,洗洗菜,剝剝玉米什麼的。若要曬太陽,還是得搬出屋裏的那張躺椅。

這條狗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幹什麼都費力氣,能趴著絕不站著。方才爬起來「助威」,怕已是拚了老命嘍。

他伸手摸了摸老狗的腦袋,老狗閉著眼睛,咧著嘴,似是十分享受。

就這樣輕輕地摸呀,摸呀。

直到雞群都已經歸籠,直到夜色降下來……老狗的呼吸也停止了,他於是住了手。

遊缺並不難過。

他能夠看到「壽」,很早以前就知道這條老狗的「死期」。

一條狗能夠活到它的死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於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早就不會在乎這些。

但他不得不承認,夜幕下無聲的小院,確然是寂寞的。

他就這麼坐在門前的矮竹凳上,手搭在狗頭上,一動不動,孤獨地看著前方。

還要等多久呢?

該死,靠近了平時入睡的時間點,他已經有些犯困了。

……

正在向天下第一殺手組織大步邁進的地獄無門裏最強的兩位閻羅,卞城王和秦廣王,就是在這個時候到訪。

卞城王是大搖大擺地推門直入,理所當然地把視線和聲音都納入掌控。

但他發現坐在門前的那個一臉衰相的中年男人,仍是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不動聲色地往左邊走了一步,男人的眼睛也跟著移動了。

情況不妙啊……

若是人族英雄薑望在此,這時候會禮貌地打個招呼,寒暄幾句再走。

但冷酷如卞城王,只是冷冷地說一聲「走錯了」,遂便轉身。

但是……嘭!院門緊閉,鎖住去路。

卞城王默默地轉回身,眸如古井無波瀾。

相較於卞城王正大光明的出場,秦廣王是化作一縷碧光,搖曳在遊缺洗過手的那盆水裏。正在悄無聲息地搖曳著……

「這盆水我洗過手的,都是泥垢。」遊缺淡淡地說。

碧光一縷出水來,化作了堂堂秦廣王。

他立在院中,恰在院門口的卞城王和屋門口的遊缺中間,左右兩邊都是菜地。

清俊的臉上有一絲埋怨:「你不早說?」

遊缺看了看他們臉上的面具:「十大閻羅,隻來了兩個嗎?」

秦廣王誠實地道:「我是按照最高預算來佈置行動的,假設你已經重回神臨……沒想到買家的情報那麼不靠譜。」

遊缺慢慢地說道:「有人想要利用你們來試探我。」

誰想要試探遊缺?又為什麼這樣做?

「誰這麼壞啊?!」秦廣王義憤填膺地轉身:「我去揪出他來!」

但身後的遊缺道:「既然來了,那就殺了我。」

他不再摸他的狗,他從竹凳上起身,從今夜告別這個小院。他的氣勢無限拔升,騰龍、內府、外樓……神臨?

不!洞真!

離群索居二十餘載,為世人所棄,他竟已是當世真人!

他的長發開始飄飛,粗布麻衣竟獵獵作響:「不然我就殺了你們!」

話音剛落,不,話音還未落下,便有碧光遊於其身。

他的粗布麻衣要腐爛,他的皮毛血肉要脫落,就連他呼吸的空氣也都想不開正在自我毀滅……

而有一柄突兀出現的劍,正正地貫穿了他的心口!

這一劍出現之後,才出現戴著閻羅面具的握劍的卞城王。

得自易勝鋒的遁在感官外的那一劍!

勢起無聲而驚天動地的一劍。

於迷界成功復刻,而於今更上一層。

歧途在對危機的屏蔽上不如心血來潮。

但無論是耳識還是目識,易勝鋒都遠遠不及今日的薑望。

卞城王已經完全可以做到讓對手「視如不見,聽如不聞」,真正殺死了「感官」!

展現了洞真之勢的遊缺,就這麼定定看著面前的這張刻寫著『卞城』二字的閻羅面具。吐著血沫贊了聲:「好咒術!好劍法!」

而後氣息全無,向後仰倒。

竟就這麼死了!

誠然秦廣王和卞城王都是數得著的神臨強者,也都自信敢闖龍潭虎穴,對洞真修士也敢出手。

但洞真修為,一擊就死!?

這都不能說有陰謀了,陰謀兩個字甚至是已經刻到臉上。

收劍歸鞘的卞城王,與眸光剛剛轉綠的秦廣王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對方的眼神——

情況不妙,快跑!

秦廣王化作一縷碧光,悄然遁走。

卞城王則直接扭轉了光線,橫飛在天。

所有的聲音都不存在,院裏躺著的,是緘默的遊缺與狗的屍體。

幾乎是秦廣王和卞城王前腳剛走,倒在門檻上的遊缺屍體裡,忽然坐起一個金燦燦的身影,俄而金輝斂去,顯現另一個遊缺。

此乃元神。

神臨至洞真,關鍵的步驟是什麼?

是以神魂為裡,道脈騰龍為軀殼,合築為一,以靈煉神,成就元神海之「元神」!

神魂之力,靈識之力,元神之力,都是神魂力量的表現,不妨把它視作神魂力量的三層境界。其根本還是神魂。

就像無論遊脈、周天、通天還是神臨,雖有境界的不同,根本還是肉身。

何為「元」?萬物之始。

修成元神的這一步,是從「人之神」,往「世之神」的邁進。

此神非神祇也。

神臨是「我如神祇臨世」,強調的是「我」。

洞真則是「洞徹世界之真」,強調的是身外身,是修行者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乃至於掌控。

遊缺一步就踏出小院,黑衣披身,臉覆面具,一抬手封閉了整個遊家老宅的聲音。

然後開始慢慢地往外走。

他並不著急,因為要給那幾個小殺手,一點逃跑的時間。

而所有出現在他視野裡的人,無論男女老少親疏遠近記不記得……都紛紛倒下了。

這場殺戮起先無人知曉,直到屍體橫陳各處。

作為遊家老宅裡的最強者,留守宗祠的遊欽維,在察覺死氣蔓延的第一時間,就已經調動真元跨門而出——

一隻巴掌壓在他的臉上,將他按回了宗祠。

縱然他氣血如潮縱然他的實力並不簡單,縱然他動用了兄長遊欽緒當年留下來的搏命秘法,依然動彈不得!

但他也不想再動彈了。

他認出了這一掌。

老人的眼睛從指縫間漏出來,死死盯著戴上了面具的男人——「是你!」

男人平靜地道:「是我。」

這一刻遊欽維的眼神複雜極了,最後隻道:「但願你是對的。」

而後被輕輕的按倒在地,生機散盡。

前文筆誤已修改。

遊缺那一屆黃河之會,是3896年。

左光烈那一屆3909年。

景國伐衛戰爭,是3898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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