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7章大景皇族,真命之刀
「我……」
死亡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在人生的某個時刻,忽然就看到了終點。本以為還很漫長的生活,忽然交織出結局。
於是明白一切都已經不可挽救。
生於顯赫,一世無缺。少時學道,三脈同參。百歲成真,博採諸法。萬妖門後拔過城,四十九府傳仙蹤。為中央大景、姬姓皇朝,殫竭此生……
如此尊貴、如此高傲的當世真人。
過往的所有,都是雲煙!
那麼是誰……殺死了我呢?
我這樣的存在……
「我姬炎月……」
在道軀華萎、向後仰倒的最後時刻,姬炎月圓睜其眸,怒聲長嘯:「吾乃大景皇族姬炎月!豈能死於宵小之手?!」
她是大景皇族,她擁有與敵偕亡的勇氣。
秦廣王是死定了的。地獄無門的閻羅,沒有一個逃得掉。
可從頭到尾,她都不知道那個干擾了戰局的卞城王,究竟是何方神聖。她未能洞察,未能把握,意味著之後鏡世台或中央天牢的追索,也有可能徒勞無功。
天下豈有能肆行惡事、養出凶禽燕梟而不被鏡世台所知的真人?就算鏡世台沒有發現,法家聖地三刑宮難道是擺設?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是在天外養成的燕梟,卻在現世披上假面。
那麼究竟是誰,藏得如此之深?
而且全程旁觀戰局,干擾也來得如此隱晦,幾乎不算是出手,死後都無法追蹤痕跡。
大景皇族,焉能死不知因誰而死!
墓中陪葬者,豈能少一個!
姬炎月的道身在墜落,她的不甘卻在升騰——她的眼眸在這一刻旋分三色,是為青、紅、白,於此眺望,洞察那紅月之上。
道途衍術,真命之瞳!
天命不可違,人生一相逢。
她的眼睛穿透那層層阻隔,也洞穿閻羅面具,以不可迴避的姿態,在這個瞬間,看到了面具之下的那張臉——
景國高層很難忘記,天下強者幾乎沒有可能不知道的一張臉!
薑望!
黃河魁首,青史第一真,太虛閣員……
當世最耀眼的一個名字!
她感到不可思議,但又覺得理所當然。
鏡世台、通魔、莊高羨、苦覺、齊國、燕梟、太虛閣……
心生諸念,混同一處,而後炸開為複雜難言卻無邊無際的情緒。
命運確有迴響。
「薑望,竟然是你!」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姬炎月臉作獰色,用最後的力量淒聲而鳴:「當時他們就應該把你和苦覺一起殺死!」
轟隆隆隆!
明明沒有真切的雷鳴,卞城王的心中卻下起暴雨。
他的身形一瞬間便從血月上落下,撲至姬炎月身前:「你說什麼?!」
秦廣王的綠眸瞬間斂去瘋狂,橫攔一臂,將他擋在身後:「這局與你無關,你只是個看客!別留痕跡,她在激你!」
但姬炎月……已經死了。
她已徹底地死去。
只有絲絲縷縷的咒力,如煙氣一般,自她的屍身蒸騰。它們秉承秦廣王早就潛伏好的意志,捕捉了姬炎月的殘念,沾染了關於靖海計劃的全部——
可卞城王現在,已經不關心了。
他緘默地站在秦廣王身後,閻羅面具之下,只有一雙難以形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姬炎月的屍體。
你……說什麼?
他的眼睛在問。
可是誰能回答他呢?
過往的歲月裡,有太多疑問。
苦覺究竟去哪裡了?怎麼再也沒有出現過?
凈禮為何突然離開龍宮?又怎麼突然閉關,一直閉到今天?那中央娑婆世界,是如此難出嗎?以琉璃佛子的根性和天資,有什麼問題能夠困擾他這麼久?
為什麼每次去懸空寺,都見不到人。
以前攆都攆不走,現在看都看不到……
這四年來點點滴滴的不對勁,好像在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這答案像一桿刺槍,在多年之後,正中心口。
「她故意拿這話激你。」秦廣王重複了一遍:「今天之後世上就沒有卞城王,你不要衝動。」
他相信姬炎月說的是真話,因為在這樣的時刻,謊言毫無意義。姬炎月不會把最後的時刻浪費在謊言上。
以卞城王的性格,一定會調查真相,一定會為苦覺報仇。
屆時,姬炎月口中的「他們」,就可以為她報仇。
姬炎月最後的真命之刀已經斬出了!用冰冷的語言為刀身,以殘酷真相為刀鋒。
卞城王要如何接下?
這是無當之刀,無解的局。
以秦廣王的心智和手段,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
而他自己,現在也是自身難保,提著腦袋走在懸崖邊上,腳步一滑,即是深淵。
卞城王已然定下來,聲音淡漠:「我不衝動——你逃命去吧。」
一步踏出陰曹,一步太虛無距,已然消失無蹤。
「等等!」秦廣王伸手一把,把了個空。
絲縷般的咒力如蛇尋草,攀遊過來,纏繞在秦廣王的掌中,姬炎月所知的關於靖海計劃的一切,都在其間。
但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把握。
從下城走出來,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他從來沒有後悔過。他只有一條命可以拚。
但今天,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讓卞城王來壓陣。
雖說苦覺之死是既定的事實,卞城王遲早都會翻這個帳,有沒有這一次壓陣都是如此。但這一天,能遲應當盡量遲。時間是卞城王的朋友。
景國和懸空寺默契地隱藏了這個真相,必然有他們的理由。
提早戳破,是禍非福。
……
……
太虛山,萬花宮。
青衫掛劍的薑望,站在了宮門前。
「薑閣員——」
守在殿前的女衛剛剛開口,薑望便已開口:「黃舍利!」
「在的!!」黃舍利一步穿出殿堂來,臉上帶笑:「喲!薑閣員!還沒到太虛會議開啟的時間,今天怎麼得空——」
薑望看著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我瞞著你的事情可多了——」黃舍利止住了口花花,歪頭看了看他:「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苦覺真人的事。」薑望道:「你早就發現了是不是?那天你問我很多奇怪的問題。」
「來,進來說。」黃舍利伸手去摟他:「進來喝一杯。沒有什麼解不開的結,今朝有酒今朝醉!」
薑望站在原地沒有動,黃舍利的手也終於沒有搭上來。
「我希望知道真相。」薑望說。
黃舍利嘆了一口氣,最後說道:「時間。」
「苦覺真人寫給你的那些信,全都是在同一個時間段裡寫的……」
她補充道:「而且都是在三年前——現在應該說是四年前了。」
黃閣員有些憂愁:「但具體發生了什麼,我真不知道。也許這當中有什麼誤會——」
「謝了。」薑望平靜地道了聲謝,轉過身,已經消失。原地只有一個淺淺的青雲印記,在做緩慢的告別。
「欸——」黃舍利的手虛抬在半空,她有心用逆旅把這位薑閣員留在這裡,但明白無論重複多少次,這個背影都不會改變。
最後只是搖了搖頭,背著雙手,惆悵地步入萬花宮中。
「今朝有酒——唉!」
……
……
佛門西聖地,世間凡俗不得見。
唯至誠至虔者,方能群山之中見寶山——當然,這幾乎只是傳說。
須彌山藏於芥子,等閑不露真容,但薑望自然知曉如何叩門。
事實上他才橫空掠至,那五官明朗但眉有斷口的照悟禪師,便已經在一片燦爛的煦光裡出現。
「禪師在等我?」薑望問。
「太虛閣員得諸方認可,有橫飛天下之權柄。鬥昭狂妄無羈,重玄遵無所顧忌,黃舍利自由散漫……他們經常如此。但你自入閣之後,愈發沉穩,每每過境哪處,都要知會——」照悟道:「從太虛山門直飛到須彌山,一路毫不停頓,幾乎貫通半個現世,這還是你第一次這樣做。」
顯然他一直都很關注薑望。
薑望道:「我這次來,是有事相詢。」
「自送知聞鍾歸山後,你就再沒來過須彌山。須彌山自然是永遠為你敞開山門的……」照悟禪師說著,抬掌一翻——
雲海頓開,翻見佛台。
巨佛之像,笑面迎人。
兩人同駕一雲,穿行在禪境,照悟道:「方丈在靜室等你。」
「方丈算到我要來嗎?」薑望問。
照悟沉默了片刻,最後只是一聲嘆。
嘆息到了盡頭,祥雲便已散去,薑望出現在一間禪房中。
相應於須彌山佛門聖地的地位,這間方丈禪房也有一種遼闊無邊的感覺。
但相較於須彌山主撐起錦襴袈裟的胖大體型,這間禪房好像又歸於普通了。
須彌芥子,都在一念間。
山主永德,正坐在一張蒲團上。面向大門,面向眾生。從來笑容滿面、燦爛無邊的他,今日沒有笑。
這本身即是答案。
但薑望還是開口:「薑望見過山主……我來問一問,苦覺真人的事情。」
永德緩聲道:「你是須彌山的貴人,無論什麼時間,相詢什麼事情,老衲都應知無不盡。但此事涉於別宗,懸空寺沒有說的事情,老衲也不方便說。」
他什麼都回答了。
「還有……挽救的可能嗎?」薑望微垂著眼眸,聲音極輕。
永德沉默了許久,終是雙掌合十:「這是既定的事實,不是未結的因果。」
薑望亦合掌,端足佛禮:「謝過方丈。」
而後轉身,離開禪室。
永德靜靜地坐在禪室中,也如那尊巨佛一般遙遠了。
照悟禪師陪著薑望踏出須彌山門,想了想,還是道:「出家人本不該多沾染因果,方丈也知勸不住,沒有多說……我不與你說些打機鋒的話,我覺得你還是要想一想。你做這個太虛閣員,有多少人支持?現在整個天下,有多少人傳頌你的名字?你現在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的未來無限光明。」
薑望對他深深一禮:「禪師止步,現在是山外的事情了——您對我的關懷,我銘記於心。」
青雲一瞬至天邊。
照悟禪師立在群山之中,仍然說道:「或許有些事情就應該深埋於歲月。等過去一些年月,很多事情你回頭再看,可能與當時的心情已經截然不同。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或許當時說不清。」
天邊只有一句平靜的回應:「一身立此千萬重,天外天,身外身。」
這正是照悟當初所留下的佛偈。
薑望以此言心。
照悟沉默片刻,最後只是合掌:「南無……彌勒尊佛!」
……
……
道歷三九二七年三月十七,是個清朗的好日子。
生活在懸空寺附近的百姓,見證了一道青虹橫空。
那美麗的虹彩還未散去,便有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落在山前。
繼而是洪聲響起:「薑望——來拜山門!」
黑色僧衣一晃,冷麵的觀世院首座已然出現在身前。
他的面容慣來嚴肅,今天也鎖著眉頭:「施主為何在空門喧嘩?」
「這門很空嗎?」薑望邁步往前走:「確實太空了,該有一人站在這裡……我要見貴寺方丈,煩請帶路。」
苦諦道:「施主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言。若是著緊,老僧可以代為通傳。」
薑望便直言:「苦覺聖僧的事!」
「又是苦覺!他不是聖僧!他雲遊去了。」苦諦道:「你不是看過信——」
薑望猛然扭頭,直視著他,那雙寧和的眼眸裡,此刻是如深海沸湧般的情緒。
這位年輕的真人,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問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對嗎?得享尊位的觀世院首座!?」
苦諦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但堅決地攔在薑望身前:「薑施主,我已經對你很尊重。佛門聖地,非請勿入。」
「呀……」薑望搖了搖頭,而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劍柄上:「看在苦覺聖僧的份上,我對貴寺包括您,一直是很尊重。您今天的意思是,我若拜山,須得過幾關,是麽?」
他起初很平靜,慢慢地不平靜:「便先從你開始吧!苦覺聖僧是你的師兄,我在你這裡從未聽到你對他有一句尊敬!」
他左手一拂,已經拂開一眾僧侶,在山門前清出場地:「請讓我領教你的鐵面無私,佛法無邊。」
又隨便指了一個和尚:「去把你們降龍院首座叫來,下一個我來過他的關,我聽到他罵過苦覺聖僧!今天讓我來問問你們,用我這柄劍——我想知道苦覺聖僧這一生,究竟做了什麼惡事,竟然如此地不被你們尊重!」
他沒有讓自己的情緒泛濫,聲音一高又壓下:「還有哪位苦覺同輩真人,還有哪位高僧,欲阻我者都來,看不慣苦覺的都來,都來!都來薑某當面。苦覺有淚心裡咽,嬉皮笑臉什麼都不問,我這個受他恩惠被他救下小命、才能夠在今天挺直脊樑站在這裡的人……三寶山的凈深……今日替他,問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