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9章爾等瓜皮勿念我

苦覺獨對靖天六友，應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戰鬥。畢竟一真對六真，世罕其聞。

但因為戰鬥發生的地點在長河，又恰逢龍宮宴召開、太虛會盟開始，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鎮壓長河……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開始和結束都局限在長河之中，不曾驚擾世人。

任是怎樣驚濤駭浪，最後也都平復為清波……使水光如鏡照天穹。照得天穹閑雲幾朵，聚來又散去。

長河萬裡漾波紋，靖天六友幾乎人人掛彩。

黃臉的老僧，仰躺在河面上。真人的血液，向四面八方洇染。

河風靜靜地吹拂，戰鬥過程裡結成的濃霧被吹散，隱隱可以看得到前方的鎮橋——那是一種龐然而古老的偉大姿態。千萬年來什麼都不改變，但它們改變了長河。

水中倒影像一幅流動的畫，靖天六友踏水而行，在黃臉老僧旁邊魚貫而過。

「啊，沒有料想中那麼容易啊。」蒼參老道走在最前面，給出了自己的評價：「所有人都低估他了。」

薑望當然聽得明白。

「怎麼樣？」薑望一臉『你賺到了』的表情：「《史刀鑿海》天都典藏版！萬古無新事，讀史可以明智也！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弄到，是不是很驚喜？」

甘草凝重地道：「不一定。從這一路的痕跡看，莊高羨自始至終都沒能擺脫追擊，他還能逃回莊國，或許這裡才是薑望為他選定的墓地。」

一位正朔天子回到自己的國境，意味著什麼？

在場的每位真人都很清楚。

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苦覺，也從未……如此遙遠。

「一天天的就你事最多！」薑東家把手一伸：「不想要就還給我。」

薑安安把漂亮的眼睛閉了起來，一臉的開心：「好了嗎？」

苦覺的眼睛閉上了，他終於可以休息。

「嘖嘖嘖，臉色怎麼不好看了？都是大姑娘了，怎麼還這麼沉不住氣呢？」薑望揶揄道：「為兄會隻給你準備《史刀鑿海》嗎？你也不想想！」

苦命說道：「苦覺若是在天有靈，他最大的希望，一定是你和凈禮平平安安。」

「可能我們真的來晚了。」白朮挑眉說道。

弒真的路線並不複雜，莊高羨無論怎樣左突右挪，最終目的都很明確，所以雖然很多痕跡都丟失，但追蹤起來並不困難。

白玉瑕『啪』地一聲就把腰帶扣上了。

褚么已經晃悠著晃悠著，晃悠到了人群後面，正試圖往門外晃，被白玉瑕壞笑著拎了回來。

頃刻滿室生華。

薑望把這隻藤箱收了起來，對苦命一禮：「薑望孟浪，今日多有得罪……不打擾諸位高僧清修了。」

一場雨下在故事裡，一場雨下在回憶中。

薄薄的一張紙，不長的幾行字。薑望看了很久。

苦命道：「苦覺出事之後，苦病就去龍宮，把凈禮帶回了山門。他哭了幾天之後就開始衝擊洞真，想要獨自去報仇。我把他關起來了，不想他去送死——你要見他嗎？」

啪！

忽然有一隻枯瘦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而這封信，跟之前的所有都不同。

那黃臉的老僧以一敵六……無人知，無人知。

薑安安喜歡得不得了，慢慢將此劍拔出鞘來，便見得一泓雪色，其上似有掠影，但再細瞧，卻是通透極了。等到看第三眼，才能發現，劍脊上刻了四個道字，忽隱忽現，縹緲如鴻影。

「你這是汙衊！」陳皮的重點全不在此：「誰長得醜了？我這是奇人異相！」

他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沉默。

薑安安勉強把嘴角抬了起來：「啊，真的好驚喜。」

「此事若不依我，我死不瞑目，豎子果能不孝至此耶？」

薑望的眼睛睜開了，他還要面對這個世界。

景國之強，強到令人窒息，強到天下緘默。

所以從頭到尾他沒有問一句——懸空寺怎麼什麼都沒做。又或者說，懸空寺應該做什麼。

楚國尚且有如此底氣，天下第一的中央景國，又該是何等磅礴！

最後孟天海是怎樣失敗的，他在禍水第一線，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留名在紅塵之門上的景文帝，是道歷新啟以來，第一尊超脫。

白玉京酒樓今日氣氛歡快，因為薑東家帶了許多禮物回來，人人都有份。而且以白掌櫃的慧眼來看，這些禮物並不簡單，價值不菲。

現在六真裡，也就他的狀態最好，最能應對意外。

青煙繚繞，煙氣中對坐的兩人都有些隱約。

「都怪你們不行，完全跟不上我。」陳皮皺著他的醜臉：「不然哪要這許多時間？」

信封上寫著：凈深親啟。

……

半夏將這真人殘軀提在手裡，最後看了一眼已經將血氣化開的長河，跟上了前面幾人的步伐。

「苦覺還有最後一封信，說實在瞞不住的時候再給你。」苦命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封薄信來，放在了長案上。

他起身，什麼多餘的話都沒說，就這樣離開方丈靜室，離開了懸空寺。

他是以三寶山苦覺的身份，攔在靖天六友面前，而不涉及懸空寺任何。

苦命拿出一隻陳舊的小藤箱，輕輕放在長案上：「他對穿戴不很計較，衣物不多，只有這幾套，是凈禮為他縫製的。你都拿去吧。」

他抓起薑安安的手，放到劍匣上：「敲敲看，這材質！摸摸看，這雕功！漂亮吧？匣子都是名家手筆！你打開看看，保準喜歡！」

「你們在這裡等著，略作休養。」半夏頓了頓：「我先去看看情況。」

薑望繼續殷勤地介紹：「這是你廉雀哥給你鑄的劍，煉了三年才出爐。我趕緊就給你帶過來……你打開看看。」

薑安安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把最後的淚珠顫掉，然後將劍匣打開——

「喏，就是這套《通用草原語》了！」薑望從儲物匣裡取出又一摞書，堆在薑安安面前，笑呵呵地道：「你的草原語還需要再補補課，上次你汝成哥就說你講得不是很標準……這可是大牧女帝親自下令編纂的精裝全新版！」

「咳咳咳！」女冠茯苓收起咳血的手帕，輕嘆一聲：「不知道那邊怎麼樣了，浪費這麼多時間，不會已經打完了吧？」

「你看到了什麼？」甘草問。

苦覺這才閉上眼睛，但那隻枯瘦的手，還緊緊抓著半夏的衣袖，彷彿這樣，就能再遲緩一點半夏的腳步。

薑安安氣得過來打了他一下，臉上卻是笑了：「你真討厭啊。快把我真正的禮物拿出來！」

苦覺在出發之前，就已經準備好赴死。

薑望含笑看著她：「剛剛還掉眼淚呢！」

敲在了誰的心窗。

那個名為半夏的道士，撐著油紙傘，從血雨中走來，是上國真人的姿態。

薑安安收劍歸鞘，破涕為笑，脆生生道：「謝謝哥，也謝謝廉雀哥！回頭寫信再謝他一次！」

「罷了罷了，從前都作罷！為師寬宏大量，不與你這臭小子計較。」

嚴肅的甘草表示認可：「苦覺……是很強的。」

……

六真之中，茯苓瞳術最強。所以其他人也並不自己去看。

當世真人，太難欺騙自己。

字曰：照雪驚鴻。

「你若聽話，置一衣冠，把我帶回你家。別把我留在懸空寺，咱倆跟他們沒關係了。」

蒼參長相最老，但最直接：「過去不就知道了。」

「嘶……」白朮捂住自己的右邊臉頰，拿出一支銅鏡，在那裡邊走邊照：「好像破相了。」

方丈看到薑望的眼睛是幽深的，這一刻並不體現情緒，像是一個無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光線都吞下了。

天下間，無論秦楚諸強，又或萬古大宗，誰不在它的陰影之下？

當年孟天海在禍水衝擊超脫，宋菩提就說過，孟天海若敢強奪雲夢舟，哪怕超脫了，出了紅塵之門，也要打死他。

「誒誒誒！」薑望慌了手腳：「開玩笑呢！跟你開玩笑呢！這孩子！你！」

「莊高羨是有實力的，應不至於如此不濟……」半夏走在最後，想到剛才這一戰，語氣裡的堅定漸漸動搖了。

只是時間確實耽誤太久了，莊高羨已經成功逃回了莊國。

薑安安本來沒想哭，但這下眼淚真的滾了下來。

四年前他走出生靈碑，天空漂浮的，竟是這場血雨。

這四個字寫得認認真真，很有禮貌的樣子。

脫離了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的鎮壓範圍，真人之眸，又能洞察天地了。

三寶山的凈深，也似泥塑的像。

「得了吧！」白朮不屑一顧：「不要以為你長得醜就可以瞎說話，剛才要不是我援手得快，你就被打死了！」

半夏沒有一驚一乍，只是低下頭來，看著用最後餘力抓住他的老僧，用眼神表示疑問。

薑望手搭在藤箱上，摩挲了一會，語氣莫名：「今日才想起，我竟從未給他添過新衣。」

……

薑安安抽噎了一下，但還是雙手接住了劍匣。

薑望幾乎能看到那個叉腰叫罵的黃臉老僧，但畢竟，只是「幾乎」。

「最後跟你說一件事，你老老實實給我聽好了，老子還能算你浪子回頭。」

匣中躺著一柄雪色的連鞘長劍，劍格像是一對張開的羽翼，劍首似是鳳冠一頂，鞘身的線條十分簡約，像是兩尾鶴羽，飄逸絕倫。

「你未免也太重視他了，能把莊小兒逼到這個地步，已經超乎想象，還想——」陳皮平復了一下呼吸，回過氣來：「叫你們趕路不要這麼快，我擋在前面承受最多攻擊，不得照顧照顧我嗎？」

星月原的春天是極美的，花開遍野，香氣洇雲。

薑望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封信——苦覺所留下的最後一封。

但又真能說，什麼都沒有嗎？

他往下看——

他語重心長地道：「何止真人呢？我僥倖證得衍道，走上所謂絕巔，也時常自覺渺小。」

他薑望天下揚名啦，一場弒真之戰，足夠載入史冊。

水珠噠噠噠的滴落，間有幾分血色，但已經不多。血快流幹了……

茯苓抬手將他攔住：「還是要注意一些影響，不要做得太明顯。我先看看情況——」

說罷瞳孔一轉，眸光已然恍惚。

那時候他還想，莫非是關乎莊高羨的天地之悲，從冥鄉落到外間？

薑安安激動地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堵書牆。

「好漂亮的一柄劍！」連玉嬋在旁邊忍不住贊道。

所謂命運的掠影，就這樣傳遞在眸光中。

那潦草的字跡，如今看來是這樣親切。

……

薑望溫柔地道：「來，看看喜不喜歡。」

「哪兒少得了你？」薑望笑了笑：「閉上眼睛，為兄給你一個驚喜。」

他終於把這張信紙疊起來，疊得齊齊整整，好好地放回了信封，又仔細地將這封信貼身收好。然後道：「遵照苦覺真人的遺願……可有衣物在寺中？」

「凈禮呢？」薑望的聲音有些暗啞。

苦命緩聲說道：「你前些年給他寄的禮物，他常跟我們炫耀。」

茯苓的語氣十分複雜，說不清是驚是疑：「他們現在掉進了現世縫隙，我也看不真切，但莊高羨的『氣』……在急劇衰弱。」

「哎你不是要哭鼻子吧？十四歲了哦！」薑望還在笑。

只有一場寂寞的血雨。

薑望也非常清楚，中央大景帝國，是怎樣的龐然大物。

除了這些文字，眼前什麼都沒有。

天空落下血雨。

懸空寺的方丈，是苦命的禪。

他立即捧出一隻雕刻精美、裝飾華貴的劍匣：「這才是你的禮物呢！」

「若敢違命……老子就把你逐出三寶山！活著你不是我的徒弟，死後你不能拜我的墳頭！你既然不是我徒弟，又有什麼資格給我報仇？師出無名，洗洗睡吧！」

原來那天下了兩場雨。

「莊高羨的情況好像不太妙啊。」她喃喃地道。

嗒嗒嗒嗒……

「誒，是不是到我啦？」薑安安瞅了半天，實在等不得。酒樓中人禮物都收了個遍，老哥還要挨個地講幾句話——你先把我薑安安的的禮物奉上來，再去閑聊不成麽？

褚么也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但他畢竟不敢跟小師姑一般跳起來催促，只是不停地在師父面前走來走去，希望喚醒那一份師徒情誼。

半透明的火焰，便從這隻不肯鬆開的手掌開始，向整個道軀蔓延。

薑望輕輕頷首，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有。

「不用了。也不要告訴他我來過。」薑望慢慢說道：「讓他繼續閉關吧。他太天真。真人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是渺小的。」

懸空寺方丈苦命大師，以絕世手段，讓他得以走進苦覺的命運，旁觀苦覺的最後時刻。看到那淹沒在長河，也本該沉沒在時光河流裡的故事。

但信紙上第一句就是——小王八羔子，是不是又要犯渾？

身為酒樓帳簿持有者兼撰寫者，白某人不免有些憂思，把那條玉腰帶在腰間比了又比，愣是沒敢直接戴上去，謹慎地問道：「突然送我這麼貴的東西，不是要散夥跑路吧？」

又大又厚的書籍，似方磚一般，在她面前，壘成了一堵牆！

他順手把正在下沉的黃臉老僧拎起來，殘破僧衣濕漉漉的貼在老僧身上，凸出嶙峋瘦骨——實在是枯瘦的一具身體，也不知先前的力量從何而來。

這柄劍確實漂亮得不似人間造物。

懸空寺難道就願意認下這件事？

只是不認又怎麼樣？

苦覺已經脫離了懸空寺。

「倘若你還認我，不許為我報仇。老子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去，生死自由，與任何人都無關。」

半夏略想了想：「好吧，如果你覺得有必要。」

薑安安臉上的笑容就這樣消失了，嘴巴慢慢地癟了下去。

苦覺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吐著血沫：「不要讓他……看到！」

「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老子就在勸你，勸了這個勸那個，這麼多年，你是一句好話都不聽！我查過你的生肖，倒也不屬驢，怎的腦後全是反骨？是不是想氣死為師，奪我三寶山的基業？」

「佛爺乏了，言盡於此。」

「照顧好你凈禮師兄。」

薑安安又打了他一下：「還不是你，太過分了，故意氣我！」

「咱們安安真的長大了。」薑望看著自己的妹妹，莫名地慨嘆了一聲，又溫聲說道：「本來想等你再大一些再把它交給你，但是想一想，我的安安是很懂事的，一定知道要怎樣面對人生。

「十四歲的薑望，提著劍在盜匪窩裡跟人拚命，隻想早點掙一顆開脈丹，還不知道超凡是什麼滋味。十四歲的薑安安，已經周天圓滿，觸及天地門。你比我當年強多了！

「但是安安，哥哥希望你明白——你手中這柄劍，是可以殺人的劍，不止是漂亮而已。你要懂得它的分量，不要把拔劍當做太輕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