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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1931章 南箕北鬥,水月鏡花
第1931章南箕北鬥,水月鏡花

那隻被眼罩遮住的盲眼,竟是什麼景象?

眼窩深陷,眼眶兀立,如高崖環淵,整個眼球的部分完全消失不見!

只有鮮血流動其間,無風自卷,微波蕩漾。

若是忽略掉那血的顏色,倒是一副靜照雲影的清閑淡雅模樣。

而眼罩一揭,瞬間澎湃如湖海!

律法的森嚴被解除,獨眼血湖正中心,出現了一個恐怖至極的漩渦,彷彿獸口瘋狂地吞咽著一切,又恰恰形成一隻眼睛的模樣。

眼中之眼!

縮略來看,則似這隻血眸的瞳孔。

余北鬥指按那滴千變萬化的血珠,恰在此時,點進了漩渦裡!

嗡~!

有一種規則層面的嗡響,似乎宣告了傳奇的發生。

算盡迷界,借勢佈局,使得凶名極盛的血王魚新周頻頻遭厄,千錘百打,最後消磨,就是為了這一滴「真」!

這一滴「真」現在就在余北鬥的指尖,而竟迅速變化,演成一座八卦之台。

血王之真,在這一刻化作了八卦台!

神秘肅穆之外,還點綴著冷酷。

血色八卦!!

血佔之術!!!

余北鬥尚是真人時,便以算力冠絕洞真之境。曾言若以天地為局,能勝向鳳岐!余北鬥何其狂也!

而在他口中,他那個為命佔一道再開它路的師兄,是在各方面都比他更耀眼的人物。他始終認為,被他親手殺死的師兄,才是真正的絕世天才。

血佔之術,即是其人的創造。

余北鬥一直刻意避免提及其人的名字,因為正是他親手抹掉的這個「錯誤」,而其人名為——

余南箕。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維南有箕,載翕其舌。維北有鬥,西柄之揭。」

天上有箕有鬥,卻什麼也做不了。

南箕北鬥,徒有虛名!

之所以給他們師兄弟取這樣的名字,因為在他們被帶回山門、剛剛接觸修行世界的時候,命佔就已經絕途,絕途不知多少萬年!

他們的師父不甘而又無望,一生擰巴。既要傳道,又明白道無前路。既想開天,又知絕無可能。想要放棄,而又無法放棄。只能枯守著命佔一途古老的榮耀,繼承著一代代命佔先輩的遺命,在漫長的時光裡自咀自嚼。

命佔之術,又如何不是只剩虛名?

這種擰巴,也貫穿了余南箕和余北鬥的一生。

對於一個極度耀眼的天才來說,攀登至此已無路,上不得,下不得,而環顧四周皆高峰!這是何等痛苦的事情?

他明明看到了更高處,也有能力走到更高處……但是此路不通!

痛苦,絕望,懷疑,彷徨。

然後有人選擇忍受,有人繼續找路走。

余南箕靠自己持之以恆的努力、蓋世耀眼的才華,創造性地開闢了血佔,為命佔之術打開新路。

他和自己最親近的師弟分享喜悅,關於他所獨創的道路,關於血佔的所有,他對余北鬥毫無保留。

但余北鬥卻痛苦地發現,這是一條歧路!這是個錯誤!

余南箕修了三百年的命佔之術,百般求索,一心問道。但創出血佔之術後,在短短三年時間裏,就已經完全改變。行事肆無忌憚而近魔!

余北鬥基於命佔之術的傳統,在人族立場上做出選擇,他選擇對自己的師兄出手,親手修正這個「錯誤」。

而余南箕從未對他設防,絕世天驕死於一念。

「北望南顧三百年」,說的不是他余北鬥,而是他余北鬥和余南箕一起的三百年。

他並不承認那個三百年後肆行惡事的人是他的師兄。

所以「鬥轉星移一生休!」

余北鬥當然是懂得血佔之術的。

他比任何人都懂。

在殺死自己的師兄,又殺死自己的師侄之後,他已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懂得血佔的人。

而又因為命佔一途他再未傳道,所以於此他亦是唯一!

此刻他以命佔真君之身,按血佔之卦,印在那血湖漩渦。

以其立身之處為中心,空間霎時炸開黑色的裂隙,彷彿整片時空如鏡子一般碎了!

他的右眼俯視下方,也有尾紋有褶痕,平平無奇。

他的左手點血珠於左眼,便於此刻,點開天眼!

以魚新周之真血點出來的天眼,究竟是何等模樣?

天穹正在描繪答案!

此時的天穹,諸般異象交疊,恰是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

皋皆與軒轅朔對峙的血蜈蚣、天囊袋是一層。

星佔一道應激而起的星圖是一層。

阮泅遮掩星圖的星光是一層。

它們彼此遮掩,又互不干擾,因為本來就不在同一個規則層面中。

而在所有的這些異象當中,驟起一道血色,瞬間蒙住天穹!

浩浩蕩蕩的血色,在天穹瘋狂旋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血色漩渦。漩渦的中心,恰恰形成了一顆豎眼的形狀!

比他的眼中之眼更複雜,更奇詭。

在血色之中,有古老的紋路。

在深邃之中,有宿命的莊重。

它如此神秘而又如此淡漠,它如此廣闊而又如此遙遠。

當你注意到它,你感覺自己被看透了一切!

齊國天驕鮑伯昭,有神通曰「天目」。天目有兩睜。一眼明察秋毫,一眼天罰。端是非常強力的神通。

余北鬥這「天眼」,名頭相近,性質截然不同。

或者更準確地來說,它應該叫「命運之眼」!

此命佔一途絕不外傳的秘術,它巡行於命運長河,洞察過去未來!

它是命佔師注視命運長河的眼睛。

而今日的余北鬥,以真王魚新周為耗材,以血佔睜此天眼!

這隻眼睛,越過那無盡深海,看到了海底的皋皆,也被皋皆所看到。

按理說余北鬥新成真君,很難把皋皆怎麼樣。但見得他今日排場,在場皇主,無不忌憚非常。紛紛抵近明月,想要出手阻止,卻被人族諸衍道死死截住!

余北鬥視若無睹,只是遙遙注視皋皆,煞有介事地道:「你天庭一朵陰雲,業力遊在靈台,寶光有晦,神華藏凶……不好意思背錯了,忘了你不是人。咄!皋皆!吾觀你鱗眼皆血線,很不吉利,恐有血光之災!」

皋皆不是個願意鬥嘴的。

他之所以和軒轅朔默契地轉移戰場,就是不想再被什麼意外因素干擾對決。覆海那歸來又碎滅的悲情落幕,對他來說實在不算什麼美好的體驗。

傳奇的隕落,只是再一次強調海族前路之多艱。

而這個余北鬥,恰恰可以歸類為他最不想遇到的意外!

人族真君,命佔證道。

那洞察命運長河的天眼,想要窺見什麼?

皋皆斷然不肯坐以待斃,抬起那有如山嶽的巨爪,也隻以那形似三角尖槍的一趾指尖,在水中沉重地一劃。

海水風流千萬裡!

嘩啦啦,嘩啦啦。

水聲響在每個存在於迷界的生靈耳中,明明這樣喧嘩,帶來的感受卻是親切、寬容、博大。

那是剝離了惡劣天災、剝離種種惡毒隱喻後,水的本貌。

無論人族海族,亦皆不約而同地往下方看。

無論在哪個界域,都能看到波濤洶湧,浪卷激流。

迷界無盡的「空」,就此被填塞,被托舉!

那黑壓壓的不斷搖晃的「大地」,恰是暗沉沉的海!

若說軒轅朔懸月為鈎,使得迷界有了天。

皋皆此刻,便是為迷界搬來了海。

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迷界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天穹為夜,海面無光,不見西北,不分東南。」

此時此刻,一字不差!

如今天海並行,同照一世。

那高懸的明月,和血色的命運之眼,同時映入海中。

而在那暗沉沉的海水裏,有更暗的黑影迅速遊來,彷彿欲噬明月,欲吞天眼!

映月入海而噬之,此等手段,匪夷所思。

可天涯台上的軒轅朔,仍然定如雕塑,他彷彿同整個懷島在建築意義上連為一體,是一塊石頭而不是一個人。

密集的血肉之簾並不能遮住他的眼睛。

他握緊釣竿,一點一點地加註力量。

而有青筋如龍,暴起於手背。

以他持竿的身影為中心,有八個道字轟然彈開,每個道字之間的距離都相等,首尾相接,連成一個金光燦爛的字元之圓。

字曰:山川河流,魚蟲草木!

現世主宰,威壓萬界。人道大勢,滾滾向前。

這八個字彷彿給他傾注了無與倫比的力量,令他握持釣竿,堅決上抬!

大道至簡,一力破萬法。

明月如鈎,上抬三尺!

余北鬥和余北鬥腳下的巨鷹骨架,也隨之被抬起。

因為明月高升,升的是一定區域內、包含規則的所有。

軒轅朔垂釣皋皆,對抗的是整個海族!

皋皆不想看到的,自然就是軒轅朔想看到的。皋皆要阻止余北鬥的注視,他就要給予余北鬥更廣闊的空間。

種族之爭,沒有什麼公平對決。超脫之路,他與皋皆註定不能都成。

所以他還先於余北鬥做出反應,仍然死死地牽製住皋皆。余北鬥要出手乾預,幫他贏得最後的鬥爭,他先幫余北鬥掃清幫他的障礙!

如薑望這樣的修為,他看到的就是天海並行,是軒轅朔奮力抬竿。對於整個迷界更隱晦的變化,他隱有所感,但不能盡察。

事實上皋皆和軒轅朔的鬥爭,已經圍繞著整個迷界的權柄展開。

在彼此已經形成僵持的兩條戰線之外,他們開闢了第三條戰線!

一者以天權而下,一者以海權而上。

他們規定了天和海,重新劃分迷界諸域,再次確定規則。

雙方的力量都很克制,恐怖的道則在迷界各個界域、各個角落廝殺,逸散一絲,就是成千上萬的人族或者海族死亡。

在明月上抬三尺的同時——嘭嘭嘭!

皋皆的鱗眼,接連爆掉了三顆!

余北鬥立在巨鷹頭骨上,左手仍然以食指按血眸,又在天穹睜開命運之眸,整個人的姿態強大又冷酷,聲音卻很頑皮,言之鑿鑿地道:「看吧,就說你有血光之災!我神鬼算盡,豈會唬你?」

皋皆沒有反駁,言語是最無用的東西。

他默默地吞咽著海水,在那鹹而苦澀的滋味裡,咀嚼整個永寧海域、乃至整個滄海的訊息。

他已經預留了反擊的準備,他絕不會給余北鬥第二次干擾他的機會——但這必須要規避軒轅朔的干擾。

但出乎皋皆意料,也出乎軒轅朔意料的是……余北鬥好像完全沒有對皋皆出手的打算!

其人昂首直立,悠然道:「中古時代,北漠荒蠻未辟。有名『敏合耳郭』之部族,人口逾萬,而一夜死盡,皆赤身橫屍,狀不堪言。獨留一嬰,裸身無性,置於獸棚,牛羊交媾。巫祝以為不祥,罪而殺之。三日後,巫祝吞陽而死。」

人們面面相覷,不知他好端端的,為何忽然講起這些。

星佔一道的撲殺針對,皋皆與軒轅朔的超脫之爭,乃至於天海之間、明月照耀下的人海兩族衍道之戰,哪個不比歷史上的那些破事重要?更別說都已經涉及到中古時代,還是這等村野閑談類的東西!

可余北鬥的聲音還在繼續:「近古時代,神道大昌。有修士名『履』,馭毛神名『癸』,掠行神國三座,皆不復見。是不見一人、一神、一地、一跡,事了無痕。玉京山查之,未果。」

薑望聽得很認真。他或許是現場最認得血佔的人,他也了解余北鬥雖然平時不很著調,關鍵時刻卻是個有擔當的。但余北鬥所說的這些,到底有什麼聯繫,他無法捕捉。

「道歷二十四年,兀魘都山脈有惡魂出,席捲三千餘裡,自解成煙。不知其來,不知其去,不知所因……」

余北鬥講到這裏,轉道:「以上這些,出自史家吳齋雪的筆記。」

他講到兀魘都山脈的時候,薑望挑眉。

他講到吳齋雪的時候,卓清如皺眉。

吳齋雪算是史家之中較有名氣的一位,他對歷史的評點,常能散見於其它經典中,大約也是因此得以保留。

但很奇怪的一點在於,他這等被很多人認可的史家,卻並未有什麼著作流傳。

人家司馬衡的《史刀鑿海》,可是成全了他的千古名。

史家無著,何以稱史家?只能解釋為佚失。大約是時代久遠,吳齋雪的後人,未能好好保存。

可吳齋雪明明沒有什麼篇章傳世,古老強大如三刑宮都未收錄,余北鬥又是在哪裏讀到的吳齋雪筆記?

「道歷一三二一年,吳齋雪從北地出發,參加太陽宮龍華經筵,那一次他帶上了他的著作,準備宣講。有人在太陽宮外看到了他,但他最後並沒有出現在那一次的太陽宮經筵裡。」余北鬥語帶微悵:「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人前。就在道歷一三二一年,吳齋雪永遠地消失了。他的生平,他的學問,他的作品,全都隨之消失。」

「他準備去太陽宮宣講的那本著作,永遠不能被人看到了。但從吳齋雪的筆記裡,大約可以猜得到那部書的名字。長期以來,吳齋雪一直計劃編一部書,名為……《鬼披麻》。」

薑望悚然動容!

太陽宮即是稷下學宮的前身,是昔日大暘帝國的洞天之寶。

而在稷下學宮的課業裡,他曾聽過這樣的講述——「魔是披麻之鬼。」

他也親眼目睹過《滅情絕欲血魔功》所造成的惡相,也在牧國見識過代表《彈指生滅幻魔功》的幻魔君!

余北鬥所講述的那些事情,好像串聯起來了!

那麼吳齋雪筆記中所記錄的那些事情,是否都代表了某種魔功的肆虐?

吳齋雪作為史家,在追尋魔的真相,在記錄魔的歷史?

中古時代北漠那件事代表了什麼?同欲有關?

近古時代那以「履」為名的修士,以「癸」為名的毛神,又代表什麼?同神有關?

迄今為止,八大魔功之名,薑望已知四部,分別是《滅情絕欲血魔功》、《彈指生滅幻魔功》、《七恨魔功》,以及黃舍利與他講過的《禮崩樂壞聖魔功》。每一部都恐怖非常,最後一部更是涉及兩千年前的霜仙君之死。

而余北鬥果然接道:「吳齋雪要為魔著史!」

吳齋雪的消失,與此有關?為魔著史這件事,不被允許?

這一下就連正在交戰的幾位衍道,也分出注意力來。

余北鬥並不在乎任何人的反應,他只是陳述他所要陳述的事情:「荊牧聯軍橫陳生死線,魔便永遠地被阻隔在邊荒之外了嗎?上古人皇殺魔祖祝由,魔潮依然肆虐十萬年。

「上古時代結束,魔潮終結,世上再無魔嗎?魔一直在我們身邊。

「最近的幾個魔,齊國的武安侯也都見過。陽國末代國主陽建德,陽國宮廷太監劉淮,容國引光城守將靜野。」

余北鬥的指尖血八卦,這時候已經與那血湖漩渦完全貼合,他的手指開始慢慢往裏壓,聲音也慢了下來:「乃至於……我!」

在他的左眼血湖中,驟然響起了血魔的狂笑聲!

「余北鬥!我說過,我們有很多的時間!!!」

惡聲惡氣的狂妄聲音忽而一轉:「但你好像沒有了……哈哈哈哈!」

又見血魔!

薑望心神劇震。

斷魂峽的經歷他絕不可能忘掉。

後來他也知道了余北鬥是去天刑崖幹什麼,不僅僅是請動法家權威,為他洗刷通魔汙名。也是要藉助三刑宮的力量,永鎮血魔。

而余北鬥身鎮血魔,又藉助鐵律籠的力量封禁自身數年,竟也未能建功。

余北鬥的強悍已不必說,三刑宮更是法家聖地,強者如雲。規天、矩地、刑人,三宮皆有大宗師。

但竟都拿這血魔沒有辦法,不能徹底將其消滅。可見此魔之恐怖!

甚至於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被他托抱著的祁笑,也因為血魔的這陣狂笑而有所反應,顯是忌憚非常。

對祁笑的感受他當然是複雜的。如果可以,有多遠他要丟多遠。

但以祁笑此刻奄奄一息的狀態,以現在迷界局勢的混亂,他放手幾等於謀殺,也只能假裝她並不存在。

就當托著塊石頭!

數年時間的「相處」,余北鬥顯然與血魔已經非常熟悉,隻道了聲:「起床氣太大了,老兄!」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他的食指已經徹底沒入眼睛!

這一幕相當驚悚,他用他的手指,堵住他的眼窟窿,也堵住了血魔的狂笑。再配合天穹那血色的命運之眼,他仙風道骨的姿態再也無法維繫,顯得邪詭非常。

但他長聲道:「先師死前命佔,八大魔身將在千年之內重聚,魔祖祝由即將歸來!」

「先師祖死前命佔,魔祖不死永生,將有魔潮滅世!」

……

余北鬥例舉屢次,最後說:「中古之後,我這這一脈命佔師代代相傳,代代死佔。卜辭唯一……滅世者魔也!」

此言一出,盡皆動容!

滅世之說,實在太久未被提及。今日之人族雄踞現世,橫壓萬界,少去外伐也便罷了,論及滅世,誰有此能?

更別說魔祖歸來虛無縹緲,即便真切發生,當年又是如何被殺?如何不能重現?

所謂「滅世者魔也」,乍聽驚悚,細想其實是可笑的。只是畢竟出自余北鬥之口,畢竟是歷代命佔師的死佔結果,畢竟他余北鬥是今世唯一的命佔真君……多少有幾分可信。

這時候阮泅隔空降臨的力量已經被驅散,鋪在蒼穹的星圖熠熠生輝,穿透了血色而為眾人見。

其間有一聲冷笑,迴響於星辰:「中古時代已經有了星佔,到了近古時代,星佔之術更是全面取代命佔之術,及至現世,命佔只剩你這一脈大貓小貓三兩隻。留你們鑒古而已!怎麼還敢指點未來?中古時代之後,你們真君都沒有出幾個,怎麼就敢佔卜我人族未來,而竟奉為圭臬?」

除開阮泅以外,現世人族星佔一道的有名強者不少。如南鬥殿天機真人任秋離,如已經死去的須彌山行念禪師,如荊國神驕大都督呂延度……

不知現在開口的這個,竟是哪位。

而余北鬥隻以完好的右眼斜乜星穹:「跟你說話了嗎王西詡?給我滾!」

隔得這麼遠,通過星佔道途的應激,隔空出手,干擾他成道尚可。在他成就真君之後,想要隔空撲殺他,便絕無可能。

他不是不會被打死,但至少這些個星佔宗師,得正兒八經地聯手設個壇,又或一起站到他的面前來!

此時又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念及過往功勞,才留你這一脈,今日強證衍道,便自以為能述天命,敢放厥詞!真不知死嗎?未知當年卜廉乎?」

余北鬥抬手一巴掌,命運之眼血光大熾,遮掩了星穹:「宋淮你也滾!」

號稱「布衣謀國」的秦國慢甲先生王西詡!景國四大天師之一,蓬萊島高層,東天師宋淮!

都是響噹噹的名號,而竟都成道敵!

薑望聽得隻想捂住余北鬥的嘴,這老頭怎麼亂罵一氣,誰都得罪?

就算都成道敵,也有人手輕手重,現在說點軟話,指不定誰手指縫一漏,就有機會逃竄了。堂堂命佔真君,怎麼這麼不懂?

「魔族之惡,我亦深知!」

薑望未及思索,雷音脫口而出:「陽建德,劉淮,靜野,都是我親見!荼毒人心,禍根難絕!」

說到這裏,還扯了一張虎皮:「牧國神冕大祭司謀局幻魔君,剝其假面,我亦在場!大祭司亦有言曰,魔族萬古之禍也。可見天下識得魔患者,非止余真君!」

他作為一名神臨境修士,在這樣衍道聚集的場合下,並沒有開口的資格。

可是他作為齊國的武安侯,作為人族絕世天驕,作為帶回神霄世界情報的人族英雄,今時今日他的言語,在整個現世都有分量!

況且還有一個神冕大祭司塗扈為佐證。

薑望並不懂得塗扈的厲害,如王西詡、宋淮等,如何會不明白?

其人尚隻以「人塗扈」行走時候,就是出了名的博古通今,更兼手握廣聞鍾,能知天下事。

直至他完成神人相合的一步,接受牧天子冊封,成就神冕大祭司之位,諸侯列國莫不震動!

籠罩草原漫長歲月的神權,悄無聲息地臣於皇權。偌大的蒼圖神教,竟如平湖無波。

塗扈的手段,還用得著多說?

這樣的人物,若也說「魔族萬古之禍」,恐怕萬界荒墓真有異動!

王西詡的聲音又響起:「阮監正,想不到有你這樣的星佔宗師坐鎮,你們的武安侯,卻是個信命佔的。」

他這個問題點到了關鍵。

在你們齊國,是誰來解釋天命?

星佔還是命佔?

阮泅平靜地道:「年輕人有自己的主見,再正常不過。我也不好就說他錯了。畢竟觀河台上,拔劍四顧竟無對手。武安爵下,是列國青年無二軍功。我想找個反例挫其銳氣,竟然找不出來,你說怎麼辦?」

「哦。」他想起來什麼似的,又道:「秦至臻倒是滿腦子都是你們的想法,根基之厚重,古今難有……不知幾等侯?」

王西詡哈哈一笑:「監正自己不介意便好,算王某多嘴!」

星光與血光仍在天穹糾纏,無論怎麼說,無論余北鬥找出什麼理由,都免不了一死。薑望這樣的支持,也太微弱。時代早已改變,命佔成道,即是最大的罪!阮泅說星佔一道不會讓余北鬥活過六天,絕非妄言。哪怕他現在還在跟王西詡唇槍舌劍。因為道不兩立!

而余北鬥只是笑。

起先輕笑,而後大笑,仰看血色背後的星穹,彷彿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後的每一隻眼睛。

獨自一人,以命佔唯一、血佔唯一的身份,對著諸天萬界所有的星佔宗師怒喝:「爾輩碌碌,蠅營狗苟!」

「爾等太小看我余北鬥!」

「真君豈是我所求?不過途經耳!」

「你們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

「你們做不到的事情,我來做!」

「且看命佔師如何做事。」

「且看著我!!」

他的手指猛地從自己左眼中拔出來,指尖那血色八卦台,變成了血色的囚籠。籠中關著一道血色的魔影,那是滅情絕欲血魔功的根本,是萬古以來真正血魔的核心!

他在巨鷹頭骨上長嘯曰:「覆海真絕世,鑄此明月爐!」

他一指軒轅朔與皋皆相爭之明月:「以吾命佔絕巔余北鬥之名,借來煉血魔!」

覆海藉助兩條超脫路的碰撞,鑄明月為爐,以自身為鐵,鍛造屬於他自己的兩族相合之超脫。

現在他身死道消,一切成煙。

余北鬥卻覷機走來,借爐自用!

一如卜廉殘念走,他補位見絕巔。一如人族海族大戰,他遊走其間,順勢熬血王、鎖翼王。及至此刻對三條超脫路的利用,雖是借了覆海的佈置,也不得不叫人贊一聲「果然算盡」!

他確然干涉了軒轅朔和皋皆的鬥爭,且比人們想像的乾預更深。他直接利用他們!

那麼軒轅朔和皋皆,會同意嗎?

余北鬥再強也不是覆海,缺乏足夠把控局面的力量。

人們只看到,無論近海、迷界、滄海,天地之間,月光明亮。

軒轅朔並無二話,獨坐天涯台的他,只是再一次加註,在三條戰線同時發力,逼得皋皆抵力相對。甚至與皋皆對耗道則本源!

萬萬沒有想到,軒轅朔瞬間就把二者之間的交鋒推至了最後時刻!

原本他們的默契,是在此輪明月高升宇宙後,再來毫無保留的廝殺。未曾料想余北鬥乘鷹而來,將一切都改變。

皋皆措手不及,卻也只能跟上。當此之時,再無退路!

他只要退一步,天涯台海獸盡死,天穹帝臨降世,整個迷界的控制權也失守。當軒轅朔放棄退路,一直與之糾纏的他,也不存在退路了。

而對軒轅朔來說。

上古人皇就是因為大戰魔祖之時傷了根本,才會在終結魔潮之後就死去。

軒轅朔身為上古人皇的嫡脈後裔,比誰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對於煉化血魔、阻止八大魔身相合這件事,當然只有支持。

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余北鬥的確是算死了他,而他也默然承受,不置一詞。

軒轅這個姓氏,是他的榮耀,也是他必須要背負的責任。

姞燕如總說他走得太慢,太不輕快,他從不辯解,因為他肩上太重!

若為人族整體考慮,湮滅魔祖復甦的可能性,要比他軒轅朔成就超脫更為重要,重要得多!

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籠,就那麼自然地出現在明月中。一點血色暈染開,頃刻明月作血月。

余北鬥一腳踩下,直接踩碎了巨鷹骨架,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化為柴薪,熱烈地燃燒起來。

他以血王為引,開命佔血眼。

以血佔為籠,送血魔入爐中。

以軒轅朔與皋皆兩條超脫路的相爭為烈火。

以翼王之骨架為柴薪。

衍道只是他的手段,不是他的目的。

絕巔只是他的途徑,不是他看到的風景。

若只求絕巔,血佔豈曰不可?若是余南箕還活著,他也不至於孤立無援。

命佔之術以人為本,血佔之術強求犧牲,他不為也。

他從未奢求超脫。

他所要的,從來都是誅除血魔!

那演化了《滅情絕欲血魔功》的、代表了萬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

斷魂峽裡自插一目,鐵律籠中枯坐兩年。

他意如此,從未更迭。

他要終結命佔一途萬古的讖言,要粉碎魔祖滅世的傳說,要以一己之力,終結魔祖復生的可能!

這一刻天穹血月高懸,烈火騰騰,魔影掙扎其間。

人族海族盡皆仰望,滿天星辰亦無聲息!

薑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個,他隻覺得今天的余北鬥不一樣,很不一樣!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而後光影流轉,一切都在急速的變化!

當視野裡的一切都定下來,他發現自己出現在一條熟悉的街道上,騎著一匹熟悉的紅馬,而前面牽著馬帶他走的老人,卻不正是余北鬥?

他當然記得。

他當然記得在這條臨淄長街。這個老人牽著騎馬的他,走馬觀花,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

難道後來經歷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在臨淄所看到的「未來」?

薑望心中既驚又詫。

余北鬥卻回過頭來,開口就罵:「發什麼愣呢小崽子?還當我是騙子?」

此時的余北鬥,眼還未盲。穿得不甚講究,但儀態稍微端正點,就很有騙人的氣場。

薑望道:「還有沒有護身符?賣我一千個!」

余北鬥嘖了一聲:「你大有長進。」

薑望自不會再似初見那樣警惕,翻身下馬,認認真真地彎腰行禮:「謝謝您的刀幣,在妖界救了我一命。」

余北鬥擺手道:「不用急著謝,要還的。」

「不知前輩要我做什麼?」薑望很認真地道。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認真答應的事情,一定會拿命來完成。

余北鬥眯著眼睛看他,忽然笑了:「在心裏懷念我。」

薑望沉默,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覺。

「哭喪著個臉幹什麼?」余北鬥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姞蘭先都說你長得不怎麼樣了,再這樣就更難看!」

「一定要如此嗎?」薑望問。

「一定要如此。」余北鬥笑。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薑望又問。

「或許有吧。」余北鬥嘿嘿地笑:「但是我想不到。」

魔祖祝由,那是什麼樣的存在?

在人族贏得與妖族的全面戰爭,正式成為現世主宰後,還以一己之力,掀起魔潮滅世。

上古人皇雖然擊敗祂,也因祂而死。

中古成道的世尊,都對魔潮心有餘悸!

廣袤現世,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

生死線上,仍然是人族戰士的試煉場。

血魔身雖只是八身之一,亦難住了三刑宮。

強如塗扈,佈局百年,也隻剝得幻魔君一副假面。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薑望又問了一遍。

「嗐!」余北鬥有些不滿地道:「朋友一場,本來想讓你開心一點的。還幫你調整了一下命運波瀾,想著在我走之前,讓你輕鬆一程。沒想到這群鱉孫乾起仗來這麼狠,動輒殃及無辜,差點讓你走到了我前面!」

薑望終於知道,他入迷界以來,那些難得的好運氣,究竟從何而來。

「為什麼想讓我開心一點。」他問。

余北鬥看著他:「因為你這些年,過得太苦了。」

他曾經帶著薑望跳出命運之河,而在長河上方,薑望一無所見。

他親眼看著薑望從天下矚目的黃河魁首,一夜之間變成通魔罪人,人人唾罵。明明這孩子什麼惡事也沒有做過。

誅人魔者,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惡意。

他不忍薑望剖腹自證,故才有三刑宮一行。他不想要這位小友才從妖界歸來,又在迷界受苦,才頻頻給予好運。

但他想,他也許什麼都沒有做到。

而薑望聽到這句話,只是抿了抿唇,最後道:「佛說八苦,其中愛別離,這難道不是您讓我吃的苦嗎?」

余北鬥嘆了一口氣,又笑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你隻記得我上天刑崖為你正名,隻記得我鎮血魔,不記得我強買強賣,不記得我差點害死你。你這樣的人不受苦,還有天理嗎?」

兩個人俱都沉默。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又幾乎同時說道。

然後他們的身影漸漸虛無,和臨淄借道飛速流逝的人群一樣。

在最後的時刻,余北鬥負手望天。

彷彿在臨淄的高空,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

薑望聽到他這樣說道——

「我是舊時代的漁夫,恐懼人們把星空作為海洋。」

……

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圖,此時已然隱去了。

星辰彷似赧顏再看,而命運之血眸,依舊注視爐中。

那些星辰的注視的確並無必要,佔星一道的應激只是多此一舉。而余北鬥卻要死死盯著爐火,以洞察命運長河的偉大力量,掌控焚殺血魔的每一點細節。

血月之中,魔影張牙舞爪。

憤怒的魔聲隱隱撼動這明月之爐:「余北鬥!你殺不了我!」

「我自誕生之日,即得永生!」

「我永世長存,不死不滅!」

余北鬥不予理會。

轟隆隆隆!

軒轅朔沉默,皋皆亦沉默。

他們都清楚對方是怎樣的對手,知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動搖對方的意志。言語是最無用的表達之一。

在軒轅朔毫無保留的情況下,糾纏太深的皋皆,也只能等待最後的時刻。若他能提前耗死軒轅朔,他就還有機會踏出超脫一步,救自己於大火。

魔祖滅不滅世,關海族屁事?現世又不為海族掌控!但他完全是被軒轅朔綁著一起跳入爐灶中!要麼耗死對方,要麼被對方耗死。

兩尊絕世強者的超脫之爭,在瘋狂的對耗中,產生了無法想像的恐怖力量。那如天鼓般的隆響,根本不是雷鳴。而是世界規則的顫抖。

如此偉大的力量,盡數焚於明月爐,燒得爐中之魔滋滋作響,瘋狂咆哮。

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夠這樣燒,在短短幾息之內,就已經焚盡。

而余北鬥理了一下衣領,就睜著平靜的右眼、只剩窟窿的左眼,從容地往下一步,走到明月之下,走入火中。

命佔真君之軀焚起了大火,接近超脫的力量盡情肆虐此柴薪。

天穹的命運之血眸變得更神秘、更具體,血色瞳孔中甚至出現了命運長河的幻影!

明月爐中的魔影不斷縮小,嘶吼的聲音也逐漸含糊不清,而再變低、再變小。

大火中余北鬥巋然而立,漫聲道:「我是一個時代的尾聲。

「我曾經想,我就悄悄地結束,不追求什麼餘韻。

「可是後來又想,命佔之術傳承萬古,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就算最後如煙消散。

「我希望人們記得,它來過。」

在連血月一起炙烤,已然焚盡了魔影的大火中,是他最後的高呼——

「我是余北鬥,上承先命,後絕來途。命佔之術,自卜廉先聖而起,當自我余北鬥而終……」

「此道絕矣!」

此道絕矣!

此道絕矣!

此道絕矣!

一聲不絕,迴響萬年。

……

血魔已消,余北鬥已不在。

但這場戰爭並未結束。

命運之血眸的照耀下,皋皆根本不敢妄動。

全知如他,當然明白一位命佔宗師的恐怖。尤其在目睹余北鬥焚爐血魔之後,他必須理解余北鬥的強大。雖然還未邁向超脫,但在他與軒轅朔生死搏殺的時候,余北鬥是有機會洞察他的弱點、加以干涉的!

血魔之死,亦他所求。

因為他無法再耗下去了!

他需要托舉族群躍升,軒轅朔只需要斷絕海族躍升。至少在超脫的交鋒上,軒轅朔的積累更久,而他的背負更為沉重。

他不願意成為烈火,而只能成為烈火。

他在與軒轅朔的彼此燒灼中,堅忍等待。

在余北鬥道軀焚盡、命運之血眸消失的此刻。

沉寂如山嶺的皋皆,終於攪動了他的龍鬚。

偌大的永寧海域,海族已經逃空了。海族之外的大海生靈,也作為海族之牛羊,被驅趕得十散八九。

這意味著……他不必再鎮壓永暗漩渦!

皋皆在海底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巨嘴像是無底的漩渦,喝出一道咆哮的龍捲來。然後他的龍軀開始移動,在漫長的歲月裡,第一次自主的、自由地移動。

嗚!嗚!嗚!

整個滄海都響起了狂嘯的風聲,那是自由的聲響!

飲盡滄海水,搬動萬裡山!

皋皆偉大的身軀離開海底。

整個永寧海域瞬間崩潰!

近萬年來最大的永暗漩渦,終於可以再次完整展現它的恐怖。吞噬所有靠近它的一切!

轟轟轟!

海底火山連綿噴發。

但就連岩漿,也要被永暗漩渦吞噬。

皋皆不再理會那些,卸下重負他輕裝上陣。

他的萬裡龍軀一瞬間就撞入迷界,龍首靠近血色漸退的明月時,龍尾還在滄海中!

遂是一口吞明月。

整個迷界,整個近海,乃至於靠近迷界的滄海海域,都在同一時間,陷入沒有邊界的黑暗中。

永夜來臨!

事到如今,他唯有殺軒轅朔而托海族,再無其它選擇,他也不打算給軒轅朔選擇!

但軒轅朔只是平靜地說道:「你咬到了……我的鈎!」

他第一次在天涯台上站起來,鬥笠被迎面撞來的狂風掀飛!人們這時候才發現,他身高足有八尺,蜂腰猿臂,而面容貴極!

身穿蓑衣,卻如披帝袍!

他仍然握著他的釣竿,握緊他的脊樑。

人字立地而撐天,什麼是人的脊樑?

是不屈,是反抗!

是責任,是承擔!

他坦然面對一切,包括他的愛,包括不被愛。

他坦然承擔一切,近古時代拒海族,現世仍然一竿獨釣。

他兩次接近超脫,又兩次都停下。

一次滄海釣龍,逼殺覆海。一次舉身為火,焚殺血魔。

他心如明月,對一切洞若觀火。

他清楚姞燕如不愛他,余北鬥在算計他。

可是他不怎麼言語,也沒有怨懟之心。因為他明白,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其實從來沒有人能夠逼他做什麼。

只是他願意承擔,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轟!

在那山嶺一般的皋皆的龍軀內部,像是巨大燈籠一般,清晰映出了彎月的輪廓。

或者正如軒轅朔所說,皋皆咬住了他的鈎!

在明月爐下的彼此消耗中,皋皆已經別無選擇。咬鈎其實是必然!

束在天之囊的血蜈蚣一下子就炸開了,金色的上古威嚴,懸墜成古老的金線,定在皋皆那萬裡龍軀的每一顆鱗眼!

天涯台以站起的軒轅朔為中心,千裏海域瞬間被清空!在這個範圍之外的海獸已經稀稀落落,大魚小魚三兩條。

軒轅朔提竿而動,牽扯著皋皆的龍軀,撞碎無盡的規則,甚至於撞碎好幾座界域!

他在這個時候像是揮舞著一桿大旗。以人族脊樑為旗杆,以萬裡龍軀做旗面!明月就是這面旗幟的綉圖!

「嗚——」

皋皆的喉嚨深處,發出天地破碎的悲響。

鎮壓永暗漩渦之後是漫長的蟄伏,現在是他數千年來獲得的第一次自由!

自由如此美好!

自由如此短暫!

可他的夢想終究不能實現,而他也無法甘願坐視人族的綉圖。

或者說——

為後來者鋪路!

嘭!

千萬聲歸於一聲,所有的鱗眼一起爆開了!無盡的肉眼無法捕捉的微光,盡數綻放在天涯台上。這是一念之間億萬次的攻勢,是皋皆至此亦不休的凝望!

軒轅朔猛然一提釣竿——

無盡的規則釣線,拉起明月之鈎,明月之上,鈎著萬裡長的龍屍。飄飄是空皮囊。

他往後倒。

在這個瞬間他殺死了皋皆,有了超脫的可能!

可是他也空了。

化為一尊後仰的化石,而後又碾為石粉。

被風一吹,灑落大海。

淡而微渺的石粉,飄飛在那列文字上——

海上明月起,於此望斷天涯。

喀!喀!喀!

石台開裂,巨石墜海,在噗通噗通的聲響裡……天涯已斷!

在躍出超凡絕巔的高崖上,兩尊絕世強者互為因果,而一起墜落。兩條超脫之路,同時破碎,皆成水中月影,隨著那暗沉的海潮退去。

而皋皆雖死,餘聲仍然在迷界回蕩——

「三十三年內,神臨之上不得入此間!」

他曾經在與軒轅朔的鬥爭中,掌控了除兩族重地外,幾近半個迷界的權柄。此時以最後的力量定下鐵律,糾纏在迷界的每一個界域裏。

除非人族有掀翻迷界的決意,不然不能將此律打破。

曹皆、虞禮陽、嶽節、彭崇簡……

睿崇、仲熹、佔壽、希陽……

兩族之衍道、洞真,頃刻被驅逐出迷界。

剩下的尚有接觸的人族和海族,彼此對望,小心翼翼地拉開距離。

戰爭結束了!

這可以說是一場人族的大勝,打得海族傷筋痛骨,不然皋皆也不必要在最後的時刻封禁迷界高級戰力,以避免神霄世界開啟前,人族的再次掃蕩。

歡呼聲在迷界的各處浮島上響起來。

有人奔走相慶,有人熱淚盈眶,有人放聲大哭。

唯獨薑望一直站在那裏,抱著奄奄一息的祁笑,沉默地仰望天空,直至血色也散了、金色也散了、月色也散了,什麼也看不見。

這時候祁笑的聲音響起來:「武安侯聽令。」

她的聲音是虛弱的,但是非常清晰,冷靜。完全超脫自身生死,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酷。

她是藏在破碎的祥瑞甲裡,被余北鬥帶著躲進了命運長河,才得以逃生。

雖然余北鬥說她已成廢人,但至少在此時此刻,她仍然是整個迷界戰爭裡,人族方的最高統帥。

而軍令如山。

薑望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滿臉血汙、以壽限論預計活不過三十年的這位兵事堂統帥。

祁笑慢慢地說道:「現在迷界封禁神臨以上強者,你抓緊時間,速殺陳治濤、竹碧瓊,徹底結束釣海樓。」

她的緩慢全在於以恐怖的意志支撐殘軀,讓自己清晰地發出命令,事實上對於命令的內容,她並無半點猶豫。她已經想得很清楚。

薑望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發現他無法通過這些血汙看清祁笑的臉。

他完全無法想像,這到底是一個怎樣冷酷的人!

他們剛剛才並肩作戰!

為了此次迷界之戰,釣海樓從創派祖師犧牲到當代宗主,甚至於危尋就是戰死在祁笑的不遠處。而戰爭結束後祁笑的第一個命令,竟然是讓他去殺死釣海樓的未來?!

薑望完全知道軍令的分量,他的聲音也很重:「釣海樓在這場戰爭裡付出了很多。」

祁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就像他也對她的想法很驚訝一樣。

「我們付出了更多。死了多少人,你回頭去翻陣亡簿。」祁笑慢慢地說道:「釣海樓的付出是有條件的。我們給釣海樓的承諾,就是不干擾釣龍客的超脫之路,甚至於……幫他創造條件,為其護道。我們能做的都做了,是他自己未超脫。」

「那麼現在。」她理所當然又異常冷酷地道:「釣海樓既無超脫,又無真君,舉宗上下不過兩真人,彈指可殺。難道懷島還要交給他們,鎮海盟還要交給他們?是時候讓我們齊國來統一近海,最大化地統合海島資源。如此這場戰爭,我們才算是掠取了最完整的勝利。」

「你沒有感情的嗎?」薑望問。

祁笑皺著染血的眉:「戰爭不需要考慮這個。」

「我不同意。」

「我是主帥。」

「或許應該問問陛下……」薑望下意識地開口,又孤獨地把嘴閉上。

確實不必問。

齊天子以迷界軍事全權任以祁笑,那麼祁笑的一切命令,就都是得到齊天子認可的。

但祁笑仍然清晰地點明:「你以為咱們的陛下,是何等樣天子?優柔寡斷?慈心仁念?還是像你一樣幼稚天真?!」

她辛苦地呼吸了一下,繼續道:「你以為天子當初為何能夠容忍危尋組建鎮海盟,因為他知道,近海群島遲早有一天要納入他的帝國版圖。危尋為統合近海力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幫他。」

薑望沉默。

而祁笑嘆了一口氣:「我知道竹碧瓊是你的朋友。我可以體諒你,之後讓別人殺,或者你能招降也行。但陳治濤必須死,且需要儘快殺死,不能給其它勢力庇護的機會。他是危尋認定的宗主。」

薑望靜靜地看著她。

看得祁笑的眉頭越皺越緊,而終於開口道:「曾經有人這樣跟我說過,現在我也這樣跟你說——當你的劍不足以維護你的道理。須知進退。」

祁笑勃然大怒!

但薑望已經伸手幫她合上了眼睛。

「您累了,說些我也聽不清的夢話。請好好休息。」

而後就這樣抱著祁笑,遽然轉身,在迷界橫飛!

人們在擁抱,在擊掌,在歡呼。

薑望隻感到巨大的孤獨!

他的眸中照出一朵焰花,顏色三分,是為金、赤、白。

分別代表神,精,氣。

此次迷界之行。

親衛死盡,麾下軍隊死盡。

護衛統領方元猷死。

隨身寶鏡碎,鏡中姞燕如死。

好友竹碧瓊已白眉。

又見余北鬥死。

此中三昧……已忘言!

「武安侯何去?」一片喧囂之中,不知是誰的聲音在高問。

獵獵狂風中,薑望隻道:「赴約!」

……

……

……

【本卷完】

昨天寫了一整天,寫到凌晨。今天寫了一整天,寫到現在。如履薄冰,總算結卷。

明天再寫總結。

……

南箕北鬥,徒有其名。

水月鏡花,一場幻夢。

感謝陪伴。

感謝書友「寧遲」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31盟!

感謝書友「紅塔山小鑽風」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432盟!

本章一萬四千字,其中五章,為大盟純屬娛樂琳加更!(10/1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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