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無門這次出海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儘管首領沒有明說,如仵官王這樣的聰明人,心裡是有數的。畢竟他前陣子針對景國人攪風攪雨,就是出自首領授意呢。
但中古天路一出,他就知道這事兒沒什麼希望了。
若只是一個樓約,再帶上幾個景國年輕天驕,帶幾頭不清醒的異獸……哪怕還加上鏡世台傅東敘呢!他們地獄無門人丁興旺,個個允文允武,雖則正面打不過,多少也能搗搗亂。
現在是龍皇九子的力量都召回,近海滄海也貫通,時間空間都跨越……景國這麼大手筆,他們還有什麼可玩兒的?
稱得上蚍蜉撼山了!
他哪裡是接到首領的消息才終止任務,是本來就已經見機不妙開溜,半路才竄轉過來。光明賢弟比他溜得還快。
其實一看到秦廣王設壇的架勢,他就已經心涼半截。這老大也不看形勢啊,這還要對著乾呢。是嫌上回不夠慘?眼瞅著組織又要重建,他也在心裡規劃新的事業線,那中古天路居然塌了!塌了……
老大難道還有底牌?
平等國?一真道?
仵官王此刻的驚悚,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秦廣王站在冰刻的祭台中央,垂髮仰眸,一時也恍神。
萬仙宮之爭,他和楚江王聯手,還是在田安平面前吃了大虧。憑藉對萬仙宮的了解,地利優勢,又有諸般布置在先,才得以負創脫身。這也沒什麼好說。
他對靖海計劃的判斷出現巨大謬誤,完全低估了閭丘文月的手筆,且一番折騰下來,沒有辦法對這個計劃造成任何影響,這才是令他深刻警醒的——他從來不會大意,但有些事情,以他當前的能力和眼界,是想都想不到。
就如盲人摸象,他摸到象腿,竟以為大象是根柱子。
憑藉姬炎月神魂深處的靖海計劃相關訊息,以及一些零碎的線索,知道景國在培養九子異獸,就自以為已經看到靖海計劃的大體輪廓,認為這是景國爭奪近海權力的局。打定主意要在景國和齊國的近海鬥爭裡攪風攪雨……哪裡想得到以姬炎月的身份實力,竟也不夠資格知道這個計劃的全部。更不曾想到,景國人居然把龍皇九子的力量從中古時代召來,直接投放到滄海,要一舉夷平海族!
偌大近海,只是勝局之後,不取自得的盤中餐,根本不放在景國的這張棋盤上。
他必須要承認,這份視野,的確是超出了他這樣一個殺手的眼界。
現在回過頭看,他在近海的諸多布局,尤其是針對靖海計劃的部分,確實是過於孱弱……
但也沒什麼可沮喪,他本就知曉面前的路是怎樣艱難,現在不過是艱難得更具體了一些。
令他恍神的,是景國的靖海計劃有如此磅礴的輪廓,在前行的過程裡幾乎碾碎了一切,最後卻命運般地崩塌。
有沒有他,都推行了。有沒有他,都失敗了。
他尹觀當然可以無關緊要。
那麼佑國那麼多年獻祭的那麼多人,那麼曾青之死……意義何在呢?
仵官王的聒噪,令他晃過神來,沒好氣地看了這廝一眼:「瞎叫喚什麼,我還沒開始呢!」
「呀!」仵官王面具下的眼睛,瞪得很有幾分刻意,圓溜溜的:「您還沒開始,它就被咒塌了?!我的個親娘,您真是咒道祖宗,古往今來——」
「……少廢話。」秦廣王伸出手來:「我要的腦袋呢?」
仵官王趕緊搬出一口棺材,嘿嘿地笑道:「好歹是個神臨呢,隻割腦袋太浪費了……我整個都弄來了,老大,你要是沒必要的話,就別破壞太多唄……」
都市王一句廢話都沒有,老老實實地在旁邊打下手,手腳麻利地揭開棺蓋——
簡單的一口薄棺,其中靜躺著一具屍體。中年人面貌,身著錦衣,已是僵直許久。死狀倒是並不淒慘,甚至血痕都不見幾處。看來仵官王對他愛惜得很。
秦廣王抬手遙招,便將此人的一隻眼珠子摳出來,握在手中,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隨手捏爆了。黏液自他的指縫間溢出,滴落在祭壇上。這過程,自是一種冷酷的描述。
「東西呢?」他沒什麼感情地問。
「噢!您是說這個啊!」仵官王作恍然大悟狀,趕緊從懷裡取出一隻小巧的冰晶方盒,盒中放置著一顆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偶有流光環繞其外,又被其吞沒。
他將此盒奉上,諂媚地笑道:「這東西有些稀罕,我生怕保存不當,磕了碰了,就先幫您收起來了!」
秦廣王卻也不說什麼,他從來不在意手下的這些閻羅是什麼鳥德行。坑騙他這個首領,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情。只要做得聰明一點,不要太沒分寸,他根本不介意。說到底,人活在世上,都是各憑本事。
隻隨手將這個冰晶方盒拿住,細看了片刻。
盒中的這顆玉瞳,乃是萬仙宮之物,本是一對兒。一顆在地獄無門的叛徒手中,當然他前段時間也寫信要回來了——真好意思呢!組織都退了,仙瞳不記得還。
另一顆則是當初在海島廝殺的時候,被大澤田氏的神臨家老田煥文奪走。也是個不知道還的。
現在算是「物歸原主」!
田煥文現在就在棺材裡躺著,也不必做其它交割了。
這位襲擊過烏列,爭奪過萬仙宮傳承,參與了不少隱秘事件的田氏強者,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躺在這兒。也像當初的烏列一樣平靜。
秦廣王為這次出海做了很多準備,其中就包括對田家的布置。
都說田安平瘋,他尹觀的凶名可有假?
田安平真敢來和他搶東西,後院失火也是自找,殺一個田煥文可不夠!若非海上局勢緊張如此,他本是要殺絕霸角、崇駕兩島上的田氏主要人物。
「過來的時候,沒有鬧出什麼么蛾子吧?」秦廣王隨口問。
「不會!」仵官王拍著胸脯:「我辦事,您還能不放心嗎?我和光明兄都是悄麽聲過來的,路上連屁都沒放一個,斷無痕跡!不過——」
他試探般地道:「咱們路過那冰凰島,瞧著島上風景不錯哩!」
秦廣王將那顆玉瞳取出,隨手按進了自己的眼睛裡。
這次在萬仙宮,雖然有田安平橫插一杠,未能全佔全得,他也拿到了他想要的。
此刻仙瞳歸身,冥冥之中已經開啟了某種隱秘。一張古老的圖卷,在他的元神海裡鋪開……萬仙來朝!
這一切波瀾,都平息在體內,不為人察。
絲絲縷縷的力量,在他的眼睛四周穿梭。但他顯得漫不經心:「咱們是殺手,明碼標價做生意,是正經的生意人。你能不能收一收你的劫匪習氣?」
聲音雖輕,仵官王卻不敢聽不進去:「哈,瞧您說的!這不是向您彙報,想要孝敬您嗎?沒有您的命令,我什麼都不會做。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惹事了!」
秦廣王並不看他,勾了勾手指,自田煥文的屍體裡引出一道血髓,勾回祭壇之上,一邊信手描摹,一邊道:「行了,這具屍體收起來吧,它是你的戰利品了。」
「好嘞!」這顆甜棗仵官王開心地吃下,又開始順桿往上爬,瞅著祭壇上的血腥紋路:「老大……您這是要對付誰?」
秦廣王抬起眼睛,靜看著他。
仵官王縮了縮脖子:「您要是不想說,當我沒問。」
秦廣王卻只是勾起嘴角:「田氏主脈、神臨高手,他的瞳中水、血中髓,你說能夠對付誰?」
田氏之人當然用於田氏。整個大澤田氏,夠資格叫秦廣王用上這般陣仗的,也只有一個人……秦廣王就是被田安平打傷的?
真是……打得好哇。
「我與此賊不共戴天!」仵官王憤恨咬牙!
秦廣王哈哈地笑:「仵官王真是忠心可鑒!」
「老大,您還真別不信!」仵官王的眼神裡,有幾分恰到好處的委屈和不忿:「我對您的忠誠,是在中央天牢裡驗證過的!無論桑仙壽怎麼嚴刑拷打,凌辱折磨,我是一個字都沒點您,我是寧死不——」
「好了!」秦廣王大手一揮,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有時候你真該跟都市王學學。看他是多麼的沉著篤定,不說廢話。」
都市王低頭:「屬下只不過是做分內之事,隻懂得聽首領的話,對組織忠誠。」
仵官王杵在那裡,隻給秦廣王一個傷心的眼神。
「走吧,這裡用不著你們了。」秦廣王直接逐客。閻羅報仇不隔夜,與田安平的第二次交鋒在即,他自己亦無太大把握。把這兩個忠心耿耿的同事留在旁邊,實在不是什麼明智選擇。「你們找個地方住下,安分地待一陣子。沒有我的命令,不要擅自行動。」
「願首領旗開得勝!」都市王謙卑地躬身行禮,而後轉身離開。
仵官王收起棺材,在離開之前,還留下了一瓶傷葯,頻頻回頭,其情甚懇:「老大一定要注意身體。」
……
……
行走在冰川上的二人組,一腳深,一腳淺。
「你說老大設壇在這裡,真的會在這裡動手嗎?」仵官王問。
「當然不會了。」都市王道。
這地方已經被他們知曉了,以秦廣王的性格,必然要轉移陣地。
「我想也是。」仵官王聳聳肩。
又走了幾步。
「冰凰島真的不能動了麽?」都市王忍不住問。
這次他們兩個去霸角島大殺一通,搶了不少好處,吃得滿嘴流油。對於石門李氏經營多年的冰凰島,也不免動了心思。路過的時候還反覆踩點,秦廣王陡下禁令,著實叫他有些捨不得。
「秦廣王既然已經開口了。」仵官王果斷地道:「我們就不要再冒險。」
「這樣嗎?」都市王略顯遺憾:「我們還特意傳消息給李龍川,叫他注意到景國的那隻烏龜,明白靖海計劃的重要性……就這樣把他調開,降低了冰凰島的防禦力量……這下都白費工夫。」
「什麼我們?」仵官王立刻尖銳地撇清關係:「消息是你傳的,主意也是你出的。跟人家可沒關係呀!」
「……」都市王沉默片刻,攤了攤手:「大哥,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你拜託吧。我不一定答應。」仵官王道。
都市王轉頭看著他,很認真地道:「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在領袖面前說我的真名?雖說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他這麼懂詛咒,回頭咒我怎麼辦?」
「別試探了。這點情報我還是願意跟你分享的。」仵官王波瀾不驚地道:「他咒你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大哥,你總是這麼想我……那換個要求好了。」都市王目光炯炯:「你能不能換回去?現在這個樣子……我不太適應。」
仵官王徑自前行:「你如果覺得叫大哥彆扭,那以後就叫大姐。」
都市王碎步而前,保持一致:「欸,大哥——」
仵官王打斷他:「我這一生,特立獨行,從不管別人的眼光。你不能適應,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哢嚓一聲,腳下的冰層被踩碎,彷彿一面被光掠過的鏡子。
只是鏡中的人影,已恍惚。
……
……
陳治濤靜靜地坐在鏡子前。
當代釣海樓樓主,在這座小院枯坐了許多天,此刻出現在鏡中,形容枯槁,憔悴得叫他有些陌生。
這段時間他的確全神貫注在做封印術的思考,但心神一退出來,又是鋪天蓋地的現實。在如今的環境下肩承釣海樓,他常常會有喘不過氣的感受,只有獨處靜室,才能劇烈呼吸。
風從窗外掠進來,在屋內不安分地打著旋。
書桌尤其是它停駐的地方,但書桌上鋪開的兩張紙,無論怎麼也不能被它撩動。
這兩張紙,本身並不特殊,但紙上的承載,有不同的沉重。
左邊那張寫得密密麻麻,寫的是他對封印「天人態」的最後思考,旁邊幾乎與書桌齊平的書堆,以及紙簍裡堆滿的廢稿,都是這張薄紙所載內容的預演。
另外一張攤開的紙,是信。
這是一封宗門實務長老楊柳寄來的信,信上隻簡單描述了一下近海現在的形勢,其它什麼都沒有說,算是對孤身在神陸的宗主的彙報。
兩張紙都不能被風帶走。因為前者承載著思考的重量,後者荷載著……陳治濤的心情。
景國籌備多年的「靖海計劃」,以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宣告了失敗。
中古天路的坍塌,動搖了整個東海。他雖遠在昌國,也能憑藉釣海樓之主的位格,遙遠感受。
危尋生前所留下的布置,至此全部宣告無用。
一生心血在水中。
儘管陳治濤一早就拒絕繼續推進與景國之間的合作,還把釣海樓遷到小月牙島,戰略上全面收縮,以保全傳承為主,不肯再擔半點風險。但在景國強行推動計劃之後,也很難說心中沒有別的期待——拋開其它不說,那是師父生前留下的最後痕跡了。
祖師成就超脫,釣海樓在上一次迷界戰爭裡大獲全勝,稱雄近海,也必然在靖海計劃裡佔據重要位置,再借中古天路,一舉完成靖海偉業……
真是一場鏡中的碎夢。
最後他起身,搖搖晃晃地往裡間走:「累了,去睡覺。」
這句話沒頭沒腦,但他知道那人聽得見。
只是他也不知,那人現在,還算不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