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0章長生久視
你有沒有試過推開一扇大門?
那種沉重的,釘鐵包銅的門。
推門的過程,彷彿推開了沉重的時間。
你用力氣,來度量歷史。
而屋外的天光,隨你闖進塵封的未知——
長生君的這雙手,今天已經不止一次地推門。也不止結束了一段人生。
他真是一個極冷酷的人。
在符昭范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也沒有對符昭范說他具體的手段。
但或者這就是他「長生」的原因。
或者這也是符昭范能夠安心赴死的原因。
偏殿大門推開的時候,三分香氣樓的昧月,正抱著膝蓋,蜷坐在牆角的位置。肢體上展現一種孱弱、畏懼的姿態。但整個人並沒有孱弱的感覺。
或許是她的眼神太專註吧!
她的下巴墊在膝上,眼睛盯著地面,地上攤開一本書。
她正在看書。
代表著長生君的身影,仍然隻停留在殿門中間。他大概鐘意於這樣恰到好處的位置,有「自我為界」的姿態。
「三分香氣樓的心香第一,我還是第一次見伱。」長生君恍惚的身影如是說。
「我也是第一次見您。」昧月這樣說著,但她並沒有抬頭。
第一次見長生君,不比看書這件事情重要。
「你這是?」長生君問。
「龍伯機死了。出去送屍體的那位師弟,也不會活著回來。整個南鬥秘境,到處都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昧月嘆了一口氣:「小女子害怕呀!」
長生君的聲音裡有笑意:「你不像害怕的樣子。」
「正是因為害怕,我才緊閉這間會客殿的大門,希望人們忘記我。正是因為太害怕了,我才需要看些閑書,逃避現實,麻醉自己。」昧月說著,將地上的那本書合攏,抬起頭來,第一次真正去看那位傳說中的長生君。
理所當然的,這雙美麗的眼睛,在那團光影裡一無所獲。
倒是天光暈開了她的眸光,使得盈盈之間,有極具魅惑的危險。
地上那本書的封皮上寫著……
「列國千嬌傳?」長生君大概不會看閑書,並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哪位小說家寫的?」
「作者名字是不清楚啦。也許是傳著傳著失散了,也許壓根就沒敢留名。」昧月的聲音略帶訝然:「名字對您來說有意義嗎?」
「當然,名字很重要。」長生君極平靜地道:「無名作者的書,我是不會看的。倘若作者的名字取得不好,我也不會看。」
「哦。我倒是不挑剔這個。書好不好,文字會說話,作者是誰,無關緊要。」昧月隨口道:「有個朋友好像很喜歡這本書,我買來研究一下。」
「有誰藏在書裡嗎?」長生君似笑非笑。
「藏著我的心上人!」
昧月看似很認真,但馬上又笑起來:「如果真的有人藏在這本書裡,那您現在應該跑遠了。」
「你的見識遠超你的修為,知道的實在很多。」長生君悠然道:「但或許你知道的太多了。」
昧月笑眯眯道:「不多不多,還需要學習。」
她把地上的書撿起來,晃了晃:「正在學習。」
「學無止境。」長生君此刻的語氣漫不經心,卻於平地起驚雷:「三分香氣,換得意亂情迷。鶯歌燕舞,儘是人心魍魎。三分香氣樓,就是這麼個鬼地方。你看你妝畫鮮艷,烈焰紅唇,誰知沾多少鮮血?這次禍亂南鬥人心,你的惑心,竟得幾分資糧?」
昧月將手裡的書捲成一卷,嘆了口氣:「您能了解我的神通,我並不驚訝。我驚訝於您會這樣說。禍亂南鬥人心?這天下大宗,萬載基業,一朝傾覆的罪名,是我這樣一個僥倖神臨的弱女子所能承擔麽?」
「您這樣的大人物,應當是尋根溯源,而非摘枝問葉。」
她搖了搖頭:「我是能影響您,還是可以左右司命真人,又或南鬥六真裡的哪一位?卑渺如我,竟亂得了南鬥人心?」
「龍伯機可憐啊。」長生君嘆息道:「他確實不是你的對手。」
「並非他不是我的對手。而是他的對手不是我。」昧月認真地糾正他:「您把他們的名字都剝奪了。而察覺這一切,為了自救故意寫出很多封信,寫給他的至交好友,也確實被記掛被惦念、留下了名字的龍伯機,果真是最礙眼的那一個。他的死,難道不是您所願?」
「他確實是可憐。」昧月的語氣裡,有一縷彷似真切的嘆息:「因為他的抗爭都是無用,而且沒人知道。」
「剝奪名字,呵呵呵……這些是誰告訴你的?」長生君的聲音略略上挑:「羅剎明月凈?她恐怕沒有這等本事。」
昧月道:「您恐怕並不了解她的本事。」
「也是。我虛心承認。雖然一直都在南域,但我對羅剎明月凈不夠了解……」長生君的聲音忽然變了,歸於漠然:「時候到了。」
三更眠,五更起,恆定有期。
他彷彿在宣告死期的終臨:「你叫『昧月』,對嗎?」
昧月半蹲在地上,抬頭看了一眼高處的窗,窗外的天光實在耀眼。
她把書收好,站起身來,輕輕一禮:「三分香氣樓,心香第一名『昧月』,見過長生君。」
門口那恍惚的光影中,長生君探出了一隻冷漠的手:「你的名字竟然抹不掉,有趣!」
殿門轟然關閉!
……
……
陪上國真人看風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就這一點來說,越國高層都很有體會。天下霸國臥榻之側,應當頗多共鳴者!
但剛剛送走屈仲吾的高政,卻是面帶春風,如晤舊友。
行走在錢塘江的堤壩上,看明月倒映,潮起一線,多少往事隨之翻湧。
在這裡的確可以遠眺到楚國角蕪山的山影——那實在是一座太高的山,而非楚國越國真的近在咫尺。
說山影倒映錢塘江,當然是誇詞。但多少年來,越國也的確被楚國的山影所籠罩。
前段時間,天京城匯聚天下風雲,世所矚目。角蕪山也發生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大戰。
他未能近瞧,隻略窺大概,知道有平等國牽涉其中——這必然是一件極重要的事情,可惜楚國上下諱莫如深,平等國那邊也沒有半點風聲放出來。
高政並不為這種未知而不安。
面對楚國,他的了解從來都不足,他的準備從來都不夠。
但他永遠在面對。
就像角蕪山之高大,不改錢塘江之遼闊。
悠悠江河!
「你好像很開心?」忽然有個聲音問道。
這是一個冷肅的女聲,卻在嚴酷之中,體現一種無端的、遙遠的遐思。
聲音隨潮信同來,嘩啦啦,碎在潮聲裡。
高政的身形在瞬間變得恍惚。
但有一隻羊脂白玉般的手,搖搖一按。高政便返虛為實,歸假為真。走不得!
這隻清晰的漂亮的手,來自一個混淆在斑斕色彩中的女人——不是說她身上的色彩裝扮有多麼絢爛多姿,而是她本身在高政這樣的當世真人眼中,只有流動的顏色。
不見其容,不察其貌,卻能感受到「鮮艷」和「迷人」。
僅僅清晰在視野裡的這隻手,也足夠美好了!
當然,脫身不得的高政,完全不能獲得美好的感受。
「羅剎樓主!」他在長堤之上躬身拱手,十分謙卑:「不知尊駕要來,高某失迎,實在無禮!向您請罪!」
那位神秘莫測的三分香氣樓樓主,當世絕巔,羅剎明月凈!
在楚國正在圍剿南鬥殿,大肆捕殺三分香氣樓修士的關口,她竟現身越國錢塘江。
高政第一時間請罪,而她只是張指下按,繼續按下!
天地間的色彩,大塊大塊凋落,好似秋風掃繁花。
高政的世界變為黑白二色,他也形容枯槁,發漸白而臉漸暗。
但他便咬著牙,艱難地喊出聲音:「樓主何以含恨見我,絕我命途?」
他在這黑白的世界裡站得筆直,雙手分開,彷彿兩色的分野,兩界的溝壑。
「豈不見,天心錢塘,民心越甲!」
他乃越國有史以來功業第一的名相,他在越國人心中的地位,冠蓋當今,超越所有。雖然他已退隱許多年。
在越國的土地上,他能得到無可爭議的、最多的支持。
此時國勢加身,民心加身。
他身後有山的虛影,身前有江的咆哮。山是隱相峰,江是錢塘江。山河越土的力量,支撐他的體魄,令他站直道軀。
他身上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甲,在黑白的世界裡,自有人心的顏色。越地人心庇護著他,令他不那麼輕易凋謝。
然而僅僅是這些力量,仍然不夠,仍然不足以阻止羅剎明月凈的按掌。
所以他又長嘯:「豈不聞,書山有路!」
儒家聖地之書山,正在南域。
作為當世顯學之一,儒家子弟遍及天下。
南域有宋國獨尊儒術,昔日夏國覆亡之際,也廷議過要舉國奉儒,以求書山之救。天下四大書院,個個是天下大宗。但都奉書山為聖地。
書山的力量,由此種種,可見一斑。
越國能夠在楚國的臥榻之側,酣睡這麼多年,亦無非是南鬥殿和暮鼓書院的支持。但溯其根源,還是書山的注視。
若無書山注視,任憑高政長袖善舞,手段蓋世,又如何能拉著楚國坐下來談,如何能有令他功成名就的「隕仙之盟」?
此刻高政一句書山有路,便立即為自己開闢了生機。在那愈發寂寥的黑白世界裡,漸起琅琅書聲。
人心本無一物,生而貧瘠,在知識的山海裡斑斕多姿。
高政憑此尋回色彩,短暫抵住了羅剎明月凈的進攻。
潮信退去的時候,羅剎明月凈沒有聲音。
潮信到來的時候,羅剎明月凈的聲音響起:「若叫你知我來信,恐怕不止是你等在此處。」
她從未來過錢塘江,或者說她來過但高政不知曉。
此刻整個錢塘江都在呼應她,以天地之象,為她掩飾人間之跡。高政所獲得的錢塘江的支持,都被堅定地分流了。
彷彿羅剎明月凈,才是此地的主人。
高政似乎不懂羅剎明月凈話裡的敵意,也感受不到自己正在承受的危險,從容而笑:「若叫我先知來信,當掃榻以迎,備足越地之禮,盡我錢塘之風。當然,您若是喜歡清凈,我也好提前屏退百姓,自有寧心之遊也。何至於像此刻這般,叫我手足無措,深覺怠慢啊!」
羅剎明月凈笑了笑:「我怕你屏退百姓之前,先把自己屏退了。令我無得而返。」
高政道:「越地多美酒,越地多名劍。樓主若求此,必不無得。」
羅剎明月凈道:「三分香氣樓裡不缺美酒,也不缺名劍,豈不聞仗劍斬愚夫?我要你的頭顱——能借我否?」
她的聲音悠然,高政的鼻腔卻在溢血。
真人之血多少色彩難消,在黑白清晰、沉晦粗糙的臉上,流落兩抹蜿蜒的紅。
他咧著嘴,任鼻血順進唇裡:「我何罪呀?」
羅剎明月凈輕笑一聲:「事到臨頭,知道問了?我且問你——楚國剿三分香氣樓,此兩家私怨也。你越國跟著湊什麼熱鬧?」
「何來這等事!」高政做苦思狀:「您難道是說,屈仲吾剛剛從越地帶走幾名三分香氣樓中層頭目的事情?」
「你高政覺得,此事不該驚動我?」羅剎明月凈反問。
「在下不敢議論您的意志。但實在冤枉啊樓主!」高政喊道:「屈仲吾那是虞國公府的真人,楚國與國同榮的三千年世家。入我越地,如入後花園耳。他來拿人,誰敢攔他?就像貴樓在越地活動,我們也不曾阻撓。越國勢小,唯緘耳閉目,勉全國體。我們頂多就是沒有阻止屈仲吾,絕不能算支持,更談不上摻和了貴樓之事!」
「是嗎?」羅剎明月凈語氣極淡:「我教奉香真人法羅,是如何泄露的行蹤?難道不是你們告知的鬥昭,竟是我冤枉了你?」
「此事我並不知情,當與我無關!」高政勉力支撐,聲音漸漸不那麼自然:「但那鬥昭驕橫霸道,提刀登門,料越廷那班酒囊,也不敢緘默。究根結底,竟誰之惡?樓主,奉香之死,其恨在彼啊!」
他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隕仙林的方向。
「一會越國朝廷,一會隕仙林。」羅剎明月凈笑了起來:「你高政究竟是要將我這禍水,往哪個方向引?」
「樓主自為也!」高政勉聲道:「高某只是剖析事實,陳列真相,萬無引導。山有其高,江河自流,何來罪過?樓主放了我罷!」
「放不得,放不得!」羅剎明月凈哈哈一笑:「我打不過宋菩提,惹不贏楚國,又要泄憤報仇,立威示警,隻好捏軟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