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3章人間各風雪趙汝成以敏合廟主的身份,手持大牧符節,這完全可以代表大牧帝國。
他在冥界建立的蒼圖神帳,又完全可以代表蒼圖神教。
若說這是塗扈有意引導的結果,那麼肯定是希望這些人能夠通過大牧符節和蒼圖神帳做點什麼。
但在完全想清楚之前,不能貿然行動,不然很容易弄巧成拙。
「現在有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薑望立在仙舟之上,問面前這對剛剛離開草原的夫妻:「牧國到底在哪一年建國?」
赫連雲雲張了張嘴,但又沉默。
趙汝成亦然不語。
這個問題太簡單,恰恰簡單,又涉及根本!天子建國,是一切故事的開始。對於牧國的歷史而言,簡直就是在問——構成這個世界的基礎是什麼。
在「歷史」二字上,薑望自然更相信司馬衡。
《史刀鑿海》的含金量,早已經被無數人無數次驗證。
可問題就出在這裡——
按照《史刀鑿海》的記載,牧國建國,是在蒼圖神歷二七五四年,道歷一三零三年。
可赫連雲雲說,牧國史書《牧書》所載,牧國建國是在道歷二十八年。
司馬衡是不會錯的。
可赫連雲雲也沒有錯!不僅因為她是赫連皇族出身,理當更知道牧國歷史。也不僅因為她洞世之真,能夠把握歷史真相。
更因為薑望清清楚楚地記得,僅在《史刀鑿海》之中,就有相悖的一條。
比如《景略》記載,景欽帝時期,具體在道歷一一一零年,發生了「五國天子會天京」事件。
這五國天子,乃是荊、牧、楚、秦、暘!
倘若說牧國是在道歷一三零三年才建國,那麼在道歷一一一零年,參與威迫景欽帝,切割萬妖之門利益的那位牧國天子,又是誰人呢?
最後還有一個鐵證。
【執地藏】在幽冥勸降兩帝時曾言:「……唐譽、赫連青瞳、嬴允年,乃至於洪君琰、宗德禎,互相阻道,各自成敵。是以國家體制四千年,天下裂而各分,橫成天塹。」
歷史可以改變,超脫者的認知,卻可以跳出已知的變化,溯源根本。
【執地藏】的話語,說明赫連青瞳和嬴允年、唐譽這些蓋世豪傑是一個時期的人物,彼此有過直接的交鋒。
所以要說赫連青瞳在道歷一三零三年才建國,這就有了巨大的衝突。
但司馬衡怎麼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
即便司馬衡筆誤了,讀過《史刀鑿海》的人那麼多,其中也有薑述這樣的霸國天子,他們竟都認?
除非這也是正確的。
就像現在去翻儒家開蒙經典《三字經》,正確的記載一定是「龍君酒,饗賢才;鳳九類,德不違」。
可堅持「鳳五類,德不違」的人,難道就是錯的嗎?他們也是在堅持曾經存在過的歷史真相!從道歷一三零三年建國,到道歷二十八年建國。
這兩個時間點完全搭不上邊,中間有一千二百七十五年的歷史空白!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這都是不可能出現的歷史混淆。尤其是在霸主國。
於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巨大的歷史缺失,根本沒可能填補,但於草原,或許又不算什麼。
因為這段所謂的空白年月,也始終在蒼圖神歷的範圍內。
眾所周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牧國並不能代表草原。蒼圖神教才是草原霸主!牧廷和聯席長老團在很多年裡都地位平等,牧國國主和長老團的首席長老,是在蒼圖神教之下並列的存在。
倘若牧國始終是蒼圖神教之下的附屬,是神恩沐浴下的一個工具機構,那它什麼時候成立,什麼時候衰亡,還真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想說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
就像雲國也是一個國家,採取聯席決議製來維持國家運轉。
可誰會記得那些參與聯席決議的,到底都有誰?連薑望都不記得他們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具體有幾個。
歸根結底,真正代表雲國的,只能是凌霄閣。
把道歷一三零三年之前的牧國歷史抹掉,讓赫連青瞳建國的故事,發生在道歷一三零三年。
道歷一一一零年的五國天子會天京,其中的牧天子,也未嘗不能是蒼圖神教的神冕大祭司!
之所以前者成了《史刀鑿海》裡的真實歷史,後者還沒有,以至於產生了如此撕裂的巨大矛盾,大概率是因為……赫連青瞳還存在。一切還沒有徹底完成。
而之所以《牧書》還沒有變化,是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不算完全的信史,它的刀筆在牧國皇室的手中,任由赫連王族勾勒——豈不見《牧書》之上,現在連神歷都沒有了。蒼圖神歷不久之前才被女帝廢除,赫連雲雲所誦的一字一句,都是道歷之中。
歷史在改變。
不僅僅是赫連青瞳在蒼圖天國裡的歷史記載改變了,赫連青瞳在人間的建國史也在改變!
赫連青瞳和蒼圖神之間的影響,是雙向發生的。
前者修改神史,後者修改國史。
甚至於這一刻薑望追溯故我,他想《史刀鑿海》上關於赫連青瞳建國時間的變化,應該發生在他第一次出使草原的時候。
也就是在草原王權壓神權的那段時間,大牧王庭自己的歷史也悄然變動。
在這之前他讀史書,歷史應當並不如此。
恐怕不僅僅是蒼圖神出了問題。
牧太祖也出問題了!!赫連雲雲和趙汝成沉默的原因正在於這裡。
他們明白了薑望的問題是什麼,而身為牧國一份子、身在局中的他們,理所當然地生活在歷史中,隨著歷史的改變而改變。
他們不可能驚覺問題,因為那不是問題,那也是歷史真相。
他們是憑著自己的智慧,和對牧國的了解,猜到了這一局的危險所在,而在立於超凡絕巔、又身在局外的薑望這裡,得到歷史的確認。
在這種影響世界、改變歷史的超凡層面,所謂「洞真」,往往都是管中窺豹,只能洞察片面的真實。
到了衍道絕巔,才是自己創造「真相」的人。
所以赫連昭圖那一句「妹子,你何時能絕巔?」,此時再咀嚼,也就有了更複雜的味道。
「我知道了。」薑望說。
沉默已是答案。
他又問道:「你們覺得,塗扈可以信任嗎?」
赫連雲雲認真地思考許久,最後搖了搖頭:「我現在不夠冷靜,給不出答案。但我……我仍然覺得,赫連昭圖是可以相信的。」
趙汝成則說道:「雲雲的母親是第一個完成帝權壓神權之偉業的皇帝,功業直追牧國太祖,我相信她的判斷。」
倘若塗扈不可靠,赫連山海不會選擇親赴蒼圖天國,留他獨製草原,甚至……給他殺鄂克烈的權力。
「我明白了。」薑望說道:「既然如此,就聽從他們的安排。你們兩個,先隨我假身,仍乘此舟,去白玉京酒樓住下,那裡絕對安全。有個叫暮扶搖的神祇,會保護你們。你們就在那裡,等進一步計劃。」
他又探出手來:「小五,將符節予我。立在冥界的蒼圖神帳,應是等我去看。」
趙汝成取出那尚未交還的大牧符節——
這是一支裝飾著白氂牛毛、上面刻滿了草原文的銅節。
鑄成竹節狀,堪堪一握。
赫連雲雲握拳懸於其上,以拳心血滴於此節,鄭重道:「以赫連雲雲之名,奉君此節,許代赫連在外,全權國事。」
趙汝成是禮卿,歸國又離國,而未歸其節。赫連雲雲雖然誓言退出儲爭,卻也未被斬去王女身份——當然都有還沒來得及,赫連昭圖不想做得太難看的原因。但或許,這也是一種提醒。
薑望將此符節握在手中,而便一步踏出。
在趙汝成跟赫連雲雲的眼中,只見得那符節一恍就消失,三哥還兩手空空,立在舟頭。
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剛才的密談只是一段幻念。
見聞仙舟仍在飛馳,一路風景逝如流光……
星月原,到了。
……
……
今夜的草原格外空曠,空曠得很有些寂寞。
或是因為肆虐的白毛風終於在此安靜了片刻。
或是鎮河真君所帶來的龐然的壓力已經消散。
或是斯人……已乘仙舟而走。
赫連昭圖並沒有長久地眺望,他擺一擺手,示意朱邪暮雨帶著軍隊退去,在漸隱的雲境長廊之前,他解下身上的長披,親自為金曇度繫上,口中道:「元帥辛苦。」
金曇度何等老辣,這時已知事情有些不同於想象。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不止薑望的實力超出他預計。大牧帝國的兩位殿下,也跟他的認知有所不同。
這是危險的!他常常教導金公浩,當一個人對世界的認知頻頻出錯,那麼他已經死期不遠。
這話卻是不必教金戈的,金戈的當務之急是認知自己。
「老臣以為……」金曇度慢吞吞地說:「殿下會取出一副新的披掛。」
「薑真君都知關心老帥,請您回府休息,孤豈忍頻勞元帥筋骨?」赫連昭圖抱住他,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金帥是國之支柱,鐵浮屠乃天下勁旅。草原安定,全賴您維繫——萬請保重自身。」
金曇度一時動容,張了張嘴:「殿下——」
赫連昭圖卻已經鬆開他,轉身和雲境長廊一起消失。
隨之消失的還有赫連良國,還有天邊的一柱璨光。
……
雲境長廊貫通整個草原,赫連昭圖大踏步行於其間。
完顏青霜緊緊地跟著他。
「白毛風肆虐,第一個受損的就是雲境長廊。」完顏青霜道:「也虧得這段時間赫連雲雲全力修補——」
修補【雲境】的大牧皇女,卻沒有想過用它做點什麼,而是仍如之前,向整個國家公開。最後竟用來調動他赫連昭圖的私人軍隊。
她看著自己丈夫的側臉,莫名期待從這位永遠看不出心底事的丈夫的臉上,看出一星半點的歉疚。
可是那張堂皇明朗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赫連昭圖隻道:「雲雲可不是個天真的女子。」
正因為她不天真,才格外顯出信任。更因為她格外信任,您才應該有那麼點抱歉——不是嗎?
完顏青霜這樣想著,畢竟隻道:「殿下現在可稱『太子』了。」
赫連昭圖當仁不讓地點頭:「的確舉國之勢,系孤一身。天下大權,盡然在握。」
「太子現在要去哪裡?」完顏青霜道:「這不是去至高王庭的路。」
赫連昭圖沒有回答她,只是悶頭往前走。
走過了相對平靜的一段路。
風雪飛在雲境外。
「你已到了。」赫連昭圖說。
完顏青霜俯下眸光,看到的是連綿軍帳,烏泱泱的戰馬群。
「烏圖魯?」她訝聲。接著便一下子握緊了劍!
「替孤執掌這支騎軍,等待至高王庭的命令。」赫連昭圖淡聲吩咐,就像吩咐下屬。
他們結為夫妻,就像一柄彎刀,配了一副弓箭,如此才是戰士完整的行頭。刀和弓箭在馬鞍上都有各自的位置,彷彿天生就該在一起。但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從不逾越和親近。
完顏青霜慣來是冷漠的,她甚至不去問她的父親怎麼了。但問道:「太子呢?要去哪裡?」
烏圖魯對國家的忠誠不用懷疑,赫連昭圖當前已經徹底掌控局勢,也根本不需要再強握軍隊——除非局勢還會有變化。還會有什麼變化呢?
赫連昭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忽地笑了:「去迎風雪。」
完顏青霜心裡鬆了一口氣——
原是要繼續清掃白毛風,徹底贏得民望人心。
在已經抵定大局的現在,還這麼不肯放鬆,這位已為國儲的夫君,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放心。
她忽然就明白為什麼讓她掌控烏魯圖了——這也是萬全的準備之一。
但很奇怪的,她又覺得赫連昭圖這會兒的笑容……過於燦爛和溫柔。
好像很久沒有這麼對自己笑過。
她是個要強的,權力也好,修行也好,想要什麼都自己爭取。當初嫁給赫連昭圖,也是她自己提著劍,堵住了正在跟朋友喝酒的赫連昭圖的門。
把酒樓裡的其他人都趕走,然後跟赫連昭圖一條條的分析,為什麼自己應該成為他唯一的王妃。
她告訴赫連昭圖,她能幫赫連昭圖什麼。她也讓赫連昭圖知道,她要從赫連昭圖這裡得到什麼。她描畫他們的未來,倒像是勾勒牧國未來的版圖。
那天她說了很多很多,比如赫連昭圖要成為牧國的太子,她要成為烏魯圖的統帥,他們是夫妻也是君臣。是明君良將,也是草原上最匹配的姻緣……
她隱約記得,那時候的赫連昭圖沒怎麼說話,只是醉眼惺忪地看著她笑。
便如今日這笑容。
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她絕不願承認,其實她很羨慕赫連雲雲同趙汝成的感情。夫妻彼此能夠幫助,又如膠似漆,成天的甜膩在一起。就連輸掉了一切,也要說些「生同林、死同墓」之類的話。
當然她不羨慕「輸掉」。
「早點回家,現在不用那麼辛苦。」——完顏青霜本想這麼說。
但話到了嘴邊,她仍隻道:「太子牽心國事,乃天下之福。」
夫妻二人便作別。
各赴各的風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