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地方呢?”薑望問。
趙玄陽瞥了他一眼,似乎驚訝於他的平靜。
但也並不很在意。
“因為一些特殊的歷史原因,在現世,有一些地方,不與現世同。”趙玄陽簡略的說了一句,又道:“我們現在就在這種地方。”
墜下來的時候,薑望便已經觀察過環境。
這是一處……
無光的洞窟。
怪石嶙峋,陰陰森冷。而岩漿流於窟口上方,不曾落下一滴。
這一幕……薑望其實很熟悉。
趙玄陽略顯得意的聲音還在繼續:“當世真人照見真實,洞察現世。沒人幫忙遮掩,我倆自是無處藏身。但在這種地方就不同,他反倒限制極大。”
“這到底是哪裡?”薑望道:“我倒是沒有感受到太多限制。”
“呃,因為你比較弱。”趙玄陽很直白地說道:“與現世的聯系愈深,在不同於現世規則的地方,所受限制就愈大。”
“當然。”他又照顧著薑望的情緒,很貼心地補充:“弱不是你的問題,畢竟你還很年輕。”
“謝謝。我確實被安慰到了。”薑望道。
趙玄陽左右瞧了瞧,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應該對這地方不陌生才對。”
“還記得清江水底嗎?”他問。
薑望一直知道,若說涉魔之事,莊高羨君臣能夠拿出什麽證據來,一定與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有關。
因為他的確去過那地方,也的確接觸過魔。
雖然事實上,養魔的是宋橫江,勾結白骨邪神又對抗白骨邪神的,是莊承乾。
從頭到尾,他只不過是一個被莊承乾擺弄的、誤入那場數百年生死局的棋子,他只不過是一個憑借著自己的勇氣和堅持,掙扎著跳出棋盤的路人,
但這些事情,他說了不算。
不能被人承認的真相,也根本無法被稱之為真相。
若不能逃脫玉京山的審判,他甚至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趙玄陽之所以這麽問,想來也是知道了一些情況,至少知道薑望確實去過清江水底的那座上古魔窟。
但莊高羨那邊,肯定沒有實話可講。
薑望完全能夠想象得到,莊廷是如何編排他,那個故事又是怎樣合乎邏輯,看起來真實可信。作為莊承乾的子孫,莊高羨有那樣的天賦,而杜如晦有那樣老道的智慧。
“上古魔窟?”薑望皺著眉頭道:“不是說我勾結魔族麽?怎麽還帶著我往上古魔窟躲呢?”
趙玄陽溫聲笑了:“莊高羨那人我信不過,真話我都當假話聽。你也莫要怨我,老頭子們同意順手扼殺你,我就聽命而行罷了,大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再怎麽超凡脫俗,也不能完全免俗。多多少少要給國家、宗門一個面子。”
他頓了頓,補充道:“當然,你怨我也沒關系。這是你的權力。”
薑望並沒有什麽憤怒的情緒,只是問道:“我其實很好奇。我何德何能,可以引起景國的警惕,竟要提前將我扼殺?景國有你,有淳於歸,還有一個史上最年輕的真人李一。難道還會忌憚區區一個內府境的薑望嗎?”
趙玄陽抓著他的胳膊,往魔窟裡走,隨口說道:“你就不用拿我和李一放在一起,給我臉上貼金了。我能不能和他比,要在洞真之後再說。至於你的問題……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個乾苦力的嘛。不過我猜想,大概那些老頭子本就想敲打一下薑述,而莊高羨又正好遞過來一個錘子,不敲白不敲,順手就敲了?”
他歎了一口氣:“齊國最近,確實是太威風啦。”
細想來,
的確如此。齊國先是滅了陽國,完完整整地接收了陽地版圖。
繼而在近海群島,把釣海樓逼迫得成立鎮海盟以自保。
但鎮海盟這手筆雖然宏大,作用能有多少,仍然存疑。
新開的海疆榜,副榜一開,薑望就是第一。沒過多久,計昭南又去拿了個正榜第一,簡直是輕松寫意。年輕一輩天驕,對釣海樓完全是呈現碾壓姿態。
此後平等國在大師之禮上鬧事,很多人等著看齊國的笑話。齊國卻轉身就兵出夏國,插旗劍鋒山,逼得夏國交出一名神臨境的平等國成員,順勢來了一輪大掃蕩。
再加上觀河台上,拿下黃河魁首,紫微中天太皇旗,招搖古今。
可以說無論是在近海群島、還是在東域南域、在觀河台,齊國都是風光無限,強勢無匹。聲勢直追當年的大暘帝國。
這樣的一個齊國,當然不是景國所樂見的。
薑望苦笑道:“如此說來,我還真是適逢其會?”
趙玄陽一邊走,一邊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本身的天賦,也是很重要的。莊高羨為了解決你,花費的代價可稱不菲。老實說,一開始我覺得這太誇張。但是真正接觸你之後嘛,我倒是能夠理解了。只能說,姓莊的果然不會做虧本生意。”
薑望歎了一口氣:“這算是誇讚嗎?”
“我只是一個喜歡說實話的人。”趙玄陽笑著回應了一句,又道:“不要緊張,現世裡的這些魔窟都廢棄已久,沒有什麽危險可言。跟著我走,很安全。”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一間巨大的窟室。
這處上古魔窟,與清江水底的那一座,格局並不相同。
這裡空間更大,環境也更複雜。
有十幾個洞口,掛在窟壁上,黑幽幽不知通往何處。
超凡修為帶來的視野,並不受無光的環境影響。但這裡的確也沒有什麽好看的。
清江水底那一座魔窟,好歹還有些宋橫江莊承乾他們當年的布置。現在這一座,則是什麽痕跡也不剩下。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薑望問。
“我打算什麽也不做。”趙玄陽面帶笑容:“我們在這裡住個七八天。苦覺和尚一直找不到人,自然就會放棄了。然後我再帶著你,大搖大擺地去玉京山。多氣派!”
薑望歎了一口氣,他今天總在歎氣:“這就是你說的,萬裡避真人?”
“怎麽,藏起來不算?”趙玄陽反問。
薑望無言以對。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趙玄陽松開手,招呼道:“來,別客氣,請坐。”
他自顧在一塊形如磨盤的巨石上坐了,開始閉目養神。想來應對一位當世真人的追擊,他也並不如表現的那樣輕松。
薑望左右看了看,便往看中的另外一塊石頭走去。
“不能走太遠。”趙玄陽的聲音提醒道:“坐我旁邊。”
薑望歎息一聲,回轉過來,坐在了他旁邊。
好在這塊石頭夠大,兩個人各坐一邊,也並不擁擠。
薑望坐定之後,就開始探索內府。
趙玄陽雖是盤膝而坐、閉目養神,聲音卻適時響起:“別妄動神魂。”
薑望隻得散去了神魂之力,無奈道:“修行也不讓,那我幹什麽?”
“不如發會兒呆吧。”趙玄陽道。
“這就是你對待朋友的方式嗎?”薑望問。
“那我陪你聊聊?”
“算了。”薑望仰躺下去,雙手枕著後腦,清亮的眼睛瞧著洞窟穹頂:“我還是發呆吧!”
上古魔窟的洞頂實在沒有什麽可看,薑望卻看得入神,以至於眼神都有些飄渺起來。
趙玄陽無法得知,這個他非常欣賞的年輕天驕,此時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經歷了觀河台上的光芒萬丈,天下稱頌。緊接著沒幾天,就身負通魔罪名,遭受天下唾棄。
從巔峰到谷底的滋味,有多少人能夠承受?
而此時的薑望……
在想什麽呢?
……
……
天穹似蓋,流雲如奔馬。
凌霄秘地中。
尊貴的鎮宗長老阿醜大人,正在與一隻小灰狗玩耍。
此時的阿醜體型縮得極小,隻比蠢灰大上一輪,正咧開大嘴,吐著舌頭,跟小灰狗快樂地蹦來蹦去。
忽然聽到一陣風聲,阿醜立即肅容,神態端莊了起來。
一巴掌就把緊跟在他屁股後面蹦跳的蠢灰按停。
蠢灰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懵懂無辜,不明白新任的老大,怎麽說不玩就不玩了。
不一會兒,葉青雨便翩躚而至。
“來了啊,青雨。”阿醜很有長輩風范地沉吟道:“那個,安安的課業怎麽樣了?這孩子很貪玩,你可要監督好。”
好像全然不記得,薑安安的課業之所以沒能及時完成,便是因為被他帶著溜出去玩了。
“差不多了。”葉青雨隨口回了一句,便問道:“你呢,跟蠢灰玩得開心嗎?”
“呵,有什麽好開心的。幫安安照顧一下罷了。”阿醜的眼睛都翹到天上去了:“這種小土狗,我放個屁就能崩死一百個。”
蠢灰歪了歪頭,當然是聽不懂的,又很是親近地往他面前蹦。
阿醜仍以肉爪無情攔在前面:“別靠本座這麽近!”
“你你你你……你幹什麽!”
卻是蠢灰伸出舌頭,熱情地舔了起來。
阿醜迅速收爪後退。
蠢灰以為是跟它玩遊戲呢!更快樂地往前蹦。
在葉青雨面前,阿醜老臉捱不過,兩爪靈巧一翻,把蠢灰摔了個四腳朝天:“給本座老實點!”
蠢灰四仰八叉,仍然非常快樂,尾巴飛快地搖動著。
葉青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放棄了從蠢灰身上著力的想法。
“醜叔。”她直接問道:“有人欺負我,你管不管?”
說時遲,那時快。阿醜猛地跳將起來,躍至空中,顯出三丈長的本相,獠牙露出,細長尾巴上綴著的水球中,隱隱鼓起濤聲。
一時氣勢凌人。
“誰這麽大膽?”他怒吼如雷:“本座生撕了他!”
“趙玄陽。”葉青雨道。
阿醜愣了一愣。
“今天風好大。”他的獠牙收了起來,尾巴也垂下了,身上的長絨毛,也變得特別柔順。
甚至他在空中都有些搖搖晃晃,立不穩當:“我怎麽有點不勝風力?吹風吹多了,可能要中風。唉,年紀大了,熬不住,我先回屋裡歇著去。”
說話間,便搖搖晃晃地飛走了,消失在空中。
唯有蠢灰還懵頭懵腦的,不知道“大哥”怎麽突然就走了。原地翻了個身,利索地爬了起來,又瞧著葉青雨搖尾巴,想討一些靈果兒吃。
葉青雨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過得一會兒,一朵雲團墜落,在空中顯化身形,伸展四肢——卻是阿醜又折返了回來。
他飛到葉青雨身前,垂頭喪氣道:“青青啊,你別這個樣子,不是醜叔不幫你,景國咱們乾不過哇!”
“那就眼睜睜看著安安的親哥出事不管?咱們以後怎麽好意思面對安安?還有蠢灰!”葉青雨單手把蠢灰拎起來,叫阿醜看清楚,美麗的眼睛裡水光盈盈的:“蠢灰也是人家的,你天天耍得可開心了。”
如果蠢灰機靈一點,這會就該配合起來賣慘了。
可惜它沒有。
它被拎在空中,反而歡喜地不得了,咧著嘴瘋狂搖尾巴,哈喇子直往外冒。
阿醜用肉爪拍了拍腦門,很是頭疼的樣子:“那怎麽辦嘛,人家拔一根腿毛都比我大腿粗。至少也得有個真君,才能在景國人面前說得上話。你爹為什麽閉關,還不是怕在你面前沒有面子嘛!?”
砰!
說話間,他腦門上就被人狠狠砸了一拳。
白衣飄飄的葉凌霄現出身來:“一天天的,就你話多!吃的就已經夠多了,說的比吃的還多!”
阿醜翻了個巨大的白眼,並不說話。
葉凌霄這才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幸災樂禍地笑道:“我就說這小子不怎行吧?先還只是在齊國混不下去。還怪驕傲的說去楚國辦事,好嘛。一眨眼的工夫,全天下都混不下去了!”
葉青雨垂著眼瞼不說話。
“好了好了。”葉凌霄不笑了,聲音也緩了下來:“雲國中立的國策是不會變,但維護人族公理的立場也是不會變的嘛。通魔是人族大罪,是我們每個人都應該關心的。剛好你爹手裡有一些莊某人的黑歷史,等玉京山公審的時候放出去,他可就沒工夫再找別人的岔子了!你說,他有問題,他的證據還能讓人相信嗎?”
“真的?”葉青雨抬起眼睛。
“那當然了!”葉凌霄自得地道:“你真以為你爹只會閉關啊?爹一看我的寶貝女兒不開心,就趕緊翻箱倒櫃找證據去了好嗎?你呀,少聽一些捕風捉影的屁話!”
阿醜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把眼睛一瞪,就要開口。
但是一道更凌厲的眼神霎時瞪了回來。
好嘛。
阿醜眨了眨眼睛,在委屈之中,還帶了一絲小心翼翼。
破壞葉小花在女兒面前的偉岸形象,絕對是凌霄閣最大的罪名之一。
即使是地位崇高如阿醜,敢犯此罪,也難免要挨揍。
葉青雨展顏一笑:“爹,你也太厲害了吧!”
“那還是薑望更厲害。”葉凌霄不屑一顧,撇著嘴道:“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可沒被人滿天下地追殺過,更沒有鬧得如此天下皆知。”
他惆悵地歎了一口氣:“唉,你爹都只會追殺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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