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哢。
走在范無術留下來的浮冰上,冰層底下,是蔚藍的海。
霜白與蔚藍如此疊映,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美麗。
左光殊默默分析著道術痕跡,以期尋找下次交鋒的突破口。
范無術這一手凝冰的道術,實在太有克制性了,他不得不多做一些工夫。
“走吧。”薑望道。
左光殊愣了一下:“去哪兒?”
“當然是跟在他們後面,看看他們去哪裡。”薑望理所當然地道。
“……”左光殊道:“鍾離炎真的不能殺。”
薑望哭笑不得:“你就不考慮一下我殺不殺得了他麽?”
“那你要跟在他們後面做什麽?”
“我問你,你現在知不知道該往哪個方位走?”
“不知道。”
“但顯然他們是知道的。”薑望說著,已經轉身。
“哎!”左光殊跟在後面:“但他們是去追殺那頭夔牛的啊,夔牛所居的流波山跟北極天櫃山又搭不上關系,何況這頭夔牛還不知往哪裡飛呢!”
薑望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著他:“你信啊?”
左光殊想了想:“如果是鍾離炎的話……可能性很大!”
“……你和鍾離炎之間,肯定有一個傻子。”薑望道:“我還是相信我的判斷。”
左光殊一邊飛在他身邊,一邊道:“什麽判斷?”
薑望豎起食指,聚出一縷煙氣,煙氣凝成碧草,低頭如追思。他早已在戰鬥中,記下了鍾離炎和范無術的神魂氣息。
此時正好以追思秘術指引方向。
“鍾離炎和范無術都非泛泛之輩,我們還是不要靠得太近。隻追氣息,不追人。”薑爵爺語氣冷靜,顯然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情。
左光殊乖乖地“噢”了一聲。
薑大哥表現出來的專業性,令他不敢強嘴。
薑望以追思秘術穩穩把控著距離,不快不慢地飛行著:“對了,你剛才說鍾離炎真有可能是在追殺夔牛?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他好像在夔牛面前吃虧了嘛。”左光殊道。
“這是什麽理由?”薑望翻了個白眼:“那我們是不是該去追殺蠃魚?”
“哎,不是。鍾離炎的性格就是那樣。”左光殊解釋道:“他就是那種,你兩歲的時候踩了他一腳,他都二十歲了還會記得踩回來的那種人。你明白嗎?
他之所以棄術修武,就是因為輸給了鬥昭,特別不服氣。但他覺得在已有的道路上,已經沒有戰勝鬥昭的指望。所以他選擇了武道這條新開的路……鍾離家沒人同意,但他還是這麽做了,差點被家族流放。”
“過程挺曲折啊……不過現在他不是挺好的麽?武道很有天賦的樣子,真的很強!”
“是啊,現在是挺好的。能不好麽?當初想流放他的人,現在全被他流放了,上上下下三十多個人,包括一條在當時點了一下頭的狗……”
鍾離炎敗給鬥昭之後,直接棄術修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都屬於自毀前途。從家族利益的層面考慮,難免會有人想給他一點懲罰。
一般在這種情況下東山再起的,可能就誅個首惡什麽的,畢竟都是族人,還是要維護家族的整體利益。
人家當初是口頭上說說,沒能實現。
鍾離炎是真流放。
還一流放就是三十多個人,甚至還有一條狗……
“咳咳,那還真的是很記仇啊。”薑望想了想道:“我剛才沒有特別得罪他吧?”
左光殊幽幽道:“鬥幾句嘴應該不算。但是我們再跟下去就說不定了……”
薑望很聽勸地道:“行。我懂了。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得罪他,那我就想辦法做得乾淨一點。”
左光殊:……
你懂什麽了?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講?
……
……
錯鋒而過的兩組人,當然免不了討論彼此。
范無術大袖飄飄,在空中疾飛,表情有些無精打采,全無方才霜殺百裡的氣勢。
但討論的話題,卻還算是嚴肅:“都說左光烈葬送了左氏最後的氣運,我看這個小左也不同凡響啊,沒有旁人說得那麽弱。”
“什麽氣運不氣運的?贏就是有,輸就是無。”鍾離炎隨口道:“左光烈名揚天下,河谷一戰而殞。算贏還是算輸?現在淮國公府完全不管那些聲音,擺明了是韜光養晦,不想讓左光殊出太多風頭。”
“說起來倒是薑望更讓我驚訝一些。”范無術道:“觀河台我是看著他奪魁的,連敗秦至臻和黃舍利,彼時還未成就天府,當時我就覺得,他的未來不可限量。但委實沒有想到,黃河得魁之後,他還能保持如此恐怖的進步速度。甚至於,剛剛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今日若是我與他分生死……或許我已不如。”
鍾離炎乜了他一眼:“我說范爵爺,你在我面前演什麽低調?”
自黃河之會結束後,范無術便因為觀河台上的亮眼戰績,被賜了爵位。說起來也是子爵,與薑望平級。當然,齊國的子爵和理國的子爵,自不可同日而語。
范無術苦笑道:“薑望此人術劍雙絕,又成就了天府,已展現的神通個個不凡,還有一個至今未曾暴露,的確是能夠在內府境留名青史的人物……生死相搏,我確實沒有太大把握。”
鍾離炎也略認真了些,想了想,才說道:“以他迄今為止在公開場合展現出來的力量,怎麽都不可能殺死那幾個人魔。所以他隱藏的神通一定十分恐怖,應該是頂級神通。他要和你分生死的話,就看他那門神通掌控得怎麽樣了。”
“我可不好賭。”范無術搖搖頭,又問:“他若是和你分生死呢?”
“等他立起第四星樓再說吧。”鍾離炎一笑置之,那股強大的自信,溢於言表。
但緊接著,左臂處就跳起一縷電光,整個人也隨之猛地抽搐了一下,如發癲一般,氣勢全消。
強行把肌肉裡最後一縷雷電逼出去,鍾離炎咬牙切齒:“這狗娘養的夔牛,一照面就下殺手。別讓我找到機會,非燉了它不可!”
他先前聽到夔牛的動靜,便動念前去看一看情況。
結果才照個面,就被夔牛一陣亂轟。
轟得他們抱頭鼠竄。
他越想越氣,跑了很遠又折回來,就是想給夔牛一個深刻的教訓。
至於意外碰到煙甲二人組,也就想順手抹除一個競爭者,所以有了那一場短暫交鋒。
范無術是清楚鍾離炎的性格的,故而也不勸說什麽。只是道:“說起來,黃河之會那樣的盛會,真的是一生難忘的經歷。每個天驕在交手前,都覺得自己是唯一的勝者,因為每個人都是一路贏過來的,都沒有輸過。可魁首只有一個,只有那個人,才是無可爭議的絕世天驕。”
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鍾離炎,不能小覷薑望。
在剛才的交鋒裡,鍾離炎固然是不願意付出太多代價,才答應停手。焉知主動提出罷手的薑望不是如此呢?
但他不說還好,一說鍾離炎就不忿起來:“漲誰的威風呢?黃河之會怎麽就了不起了?等我解決了夔牛,再回去找他!”
范無術一陣無言。
黃河之會是沒有怎麽了不起,但你不也沒資格去麽?
當然話不能這樣說出來,不然鍾離炎真乾得出現在就回頭的事情。隻轉口問道:“這次進山海境的目的是什麽,你還記得嗎?”
“砍鬥昭。”鍾離炎毫不遲疑地道。
“……”范無術語帶無奈:“鍾離大爺,你請我助拳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我是怎麽說的?”
“你怎麽說的你問我?!”
鍾離炎往邊上撤了撤,避開他的口水:“那我說的話太多了,我還能都記著?”
“你口口聲聲說要跟我分享凰唯真的神臨之秘!”范無術近乎咆哮,怒意沸騰。
“哦,別激動。”鍾離炎擺擺手,又像是解釋,又像是無視:“我隨便說說,你別當真。”
范無術繼續逼問:“哪句話隨便說說?”
“你煩死了。砍鬥昭和搶神臨之秘又不衝突。”
范無術不依不饒:“總得有個優先級吧?孰先孰後?”
見他這副瀕臨爆炸的樣子,鍾離炎想了一陣,才說道:“理論上,那必然是凰唯真的神臨之秘最重要,最優先!說好與你分享,我不會騙你。當然,但在具體的行動中,咱們肯定是先碰到鬥昭就先砍鬥昭,先遇到神臨之秘就先搶神臨之秘。如果鬥昭和神臨之秘在一塊,為了確保搶到神臨之秘,咱們肯定要先解決鬥昭這個威脅。”
“這還差不多!”范無術滿意地點了點頭。
記仇二人組就這樣一邊“討論”,一邊追蹤夔牛而去。
……
……
“要不然算了吧?”
虛空之中,有個聲音悶悶地說道:“娘親說,吃了傻子會變傻的。”
“那後面那兩個呢?”另一個聲音問道。
“那兩個更傻,連東南西北都找不著。吃了直接毒發。”
“走吧走吧。”後一個聲音歎道。
一隻雙頭四臂、體長一丈有余的猿猴,兩個腦袋彼此對著話。在虛空之中連續幾個跳躍,就已經遠離了這片海域。
《山海異獸志》有載:崇山有神,曰為“念正”。猿身赤面,雙頭好訴,四臂裂空,常以虛空為路。嗜睡,好食智者之心。
念正潛在虛空之中,再往外看去,此處已是山海境裡另外一個地方。
它們在山海境裡很多地方都埋伏了念氣,一經觸動,即刻便能得到通知,而後趕來進食。
眼前的浮山,風景秀麗。
山上的桃林,桃花正豔。
桃林之中,有兩個人在行走。
一者身穿華裳,儀態美好,走動之間,似有一種韻律,她比桃花更動人。
她的身形已算高挑,旁邊那人更是高出一頭來,
頭戴鬥篷,全身裹在灰色長袍之中,完全看不出體態。
每一步的距離都剛好相等,好像在邁出第一步之前,就已經把前面的道路切分清楚。
“怎麽樣?”念正的左顱問道。
“要不然算了吧?”右顱沒精打采地回道:“一個吃不著,一個沒得吃。”
“你怎麽就知道說算了?日子還能不能過下去?”左顱很是不忿:“要走你自己走!”
右顱脾氣也上來了:“走就走!”
兩個腦袋四條猿臂,各朝一方,在原地較了好一陣勁。
“算了,我退一步。”左顱很是顧全大局地道:“如果抓到了,讓你咬第一口。”
“要不然算了吧?感覺抓不到……”
“你再給我說算了?信不信我咬你?”
“行吧行吧。”憊賴的右顱道:“咱們去抓——欸,人呢?”
“搜山!”左顱氣勢洶洶。
“要不然算了吧?哈呼……俺好困。”
“你別給我在這個時候打哈欠!哈呼……”
雙頭猿倒臥虛空,就這麽草率地睡過去了。
……
……
浮山的另一面,兩人悄無聲息地飛遠。
在一定的距離之後,越飛越快。
“可惜啊,這座山是什麽山,山上有什麽珍物,全都沒來得及查探出來。”屈舜華語帶遺憾。
“那頭異獸追過來了嗎?”灰袍人隻淡聲問道。
這是一道非常標準的女聲,好像粗一分細一分都很不恰當。可標準到了如此地步,卻並不能算是動聽。
此外,也不知是不是很少說話的原因,言語之間,略有些滯澀的感覺。
“念正看不到人,應該馬上就睡覺了。”屈舜華很有把握地說道。
“哦,這樣。”灰袍人淡淡地應了一聲,好像對於那足以撕碎她們的存在,根本也不怎麽在意。
屈舜華倒是早已經習慣,隻道:“這裡太危險了,我們不能慢慢探索,應該直接去天山……月禪師,還是無法確定方位麽?”
裹在灰袍裡的月禪師搖搖頭。
“連你都做不到……看來這一次山海境的開放程度超乎想象。”屈舜華喃語:“也不知光殊知不知道的。”
顯然她對月禪師確定方位的能力非常篤信。
月禪師無法確定方位的事實,就是直觀地向她反應了這個世界的不同尋常。
“開放程度?”月禪師問。
“山海境每次開放的范圍都不同,所以那麽多參與者見到的、經歷到的都不相同。你確定方位的能力與現世無關,求諸於己,按理來說應該不會被干擾的……山海境的規則竟然影響到參與者自我這麽深的位置,那就說明它開放得更多。”
屈舜華分析道:“無非是失落的九章玉璧回來了,這一次開啟山海境的,不止七章。也不知是《哀郢》,還是《悲回風》?”
對於山海境的了解,她顯然比左光殊深刻得多。
“有什麽區別嗎?”月禪師語氣平淡地問道。
屈舜華頓了一下, 搖搖頭:“大約……是沒有的吧。”
“那邊是什麽聲音?”她忽然問。
月禪師循聲轉頭,只看到電光一閃便遠去。
“夔牛?”屈舜華問。
“我需要更多信息……”說話間,月禪師已經往那邊飛了過去。
屈舜華緊跟其後。
疾飛約三十裡後,月禪師停了下來。
“是夔牛,它在追殺一個人。”她很篤定地說道。
“不,是兩個。還有一個人的痕跡太淡……我幾乎錯過!”
她的語氣裡,第一次有了類似於驚訝的情緒。
似乎能被她“錯過”,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