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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77章 無物不焚
  火是什麽?

  火是物體燃燒時產生的光焰。

  火是灼熱,是燦爛,是光明,是生機。

  火甚至是文明的開始……

  從歷史的盡頭走到如今,一直都能看到火焰的跳動。

  無數理念、無數道途因其衍生,它們或許都是對的。

  畢竟“萬般道途遮望眼,我見道時道不同。”

  先賢早已經闡述過,道途萬千。

  火當然也可以有千萬種解讀。

  傳承自浮陸慶火部的火源圖典,對火有獨特的解釋——

  火只是火,火是構成這個世界的元力之一。

  其它所有概念,都只是對火的“附著”,而非火本身。

  浮陸人隻將純粹的火視為圖騰。

  他們甚至不承認世上存在火的神靈,不認可有一個偉大的意志可以代表火。

  因為……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薑望一直記得這句話。

  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在運用火。

  在浮陸的經歷並不算很長,但對他的影響卻很深刻。

  他對神道敬而遠之,同樣不尊崇所謂的偉大意志,絕不奉火為神,隻將火當做火。

  火為什麽能將水煮沸?

  火為什麽能焚木熔鐵?

  當然因為高溫。

  火焰越是炙熱,水就沸騰得越快,鐵就熔化得更堅決。

  他一直在追求更恐怖的高溫,但囿於自身的修為,終有極限。

  早前在對手不察的情況下,三昧真火傾力一出,對手往往焚為飛灰。

  但隨著他越來越有名氣,越來越多的人知曉他、了解他之後……

  三昧真火就陷入很難建功的窘境裡。

  在有所防備之後。

  修士的力量,自然比金鐵更難熔。

  薑望一直在試圖解決三昧真火的困境,但礙於實力、眼界,確實力有未逮。

  他畢竟不能生而知之。

  從未見過哪位擅使三昧真火的前輩,也沒有哪位長輩指點過他神通方面的修行,沒有重玄氏那樣的神通傳承。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神通種子拿出來,請人幫忙分析。

  一直以來,都是獨自探索,緩慢前行。

  火界的開發當然是一條路子,若有一日整個火界都能以三昧真火構成,而不僅僅是作為點燃生機的那一縷核心之焰,火界的威能將不可想象。

  但以薑望目前的境界,不可能積蓄那麽多的三昧真火,把神通種子榨幹了也做不到。

  此路或許能成,但功在將來。

  這一次在山海境遇到畢方,且親身為其烈焰所焚,才算知道,什麽叫“三昧真火”!

  他將巨量的三昧真火攬入五府海,焚以道元、善福青雲、血肉、神魂之力……焚以自身所有的一切,就是為了從所有能夠窺探真實的角度,去洞察畢方的三昧真火。

  為此,他抱有不惜“死”在山海境的覺悟。

  在即將被焚滅的恍惚裡,他終於看到了真義。

  他的火行道術因為火源圖典而強大,甚至於在火界之術的創造裡,火源圖典也是關鍵的一環。但他也被來自浮陸的火源圖典所桎梏。

  火當然是火本身,當然是構建萬物的其中一種元力。

  這當然是毫無疑義的真理。

  但火不僅僅是火。

  那些象征、那些概念,那些浮陸觀念裡不屑一顧的所謂“附著”,也是火。

  它們並非毫無意義。

  而三昧真火,也不僅僅是三昧真火。

  畢方的三昧真火,從根源上與他一直所走的道路就不同。

  在薑望的三昧真火被點燃時,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恐怖的高溫點燃了他的火焰,而是他的神通之火,在那個瞬間,被畢方的三昧真火所分解。

  於是瓦解了所有存在的基礎,當然也失去了防禦的可能。

  而後才化為烈火的柴薪。

  神通之火本是不可能被焚燒的,但是在被分解之後,火亦為薪。

  其後的三昧神通之光,赤心神通之光,乃至於道元、作為仙術術介的善福青雲……都是如此。

  薑望一直以為,三昧真火的要義在於真火。

  甚至只在於“火”。

  這是修習火源圖典所覺悟的道理,也是火源圖典所留下的枷鎖。

  而今恍然驚覺,至少在畢方這裡,三昧真火的核心,在於“三昧”。

  何為“三昧”?

  乃是萬事之要義,萬物之本真,萬有之真諦。

  看到它,洞徹它,然後分解它,於是燃燒它!

  人世可三分,是為天地人。

  星海可三分,是為日月星。

  空間可三分,上中下。

  時間可三分,過去現在未來。

  世間萬事萬物,皆可三分。

  此“三”非“三”,而是無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乃至於無窮。

  三昧真火為什麽無物不焚?

  了其三昧,分而解之,自然無物不焚!

  “了其三昧”,豈不是正是知見?

  分而解之的過程,又正是知見的補完。

  第一內府和第二內府,三昧真火和歧途,竟可如此親密無間。

  僅是這一點明悟,天府之軀就能更顯圓潤,五神通之光當然能更如意。

  一念通,百法達。

  那籠罩在三昧真火神通上的迷霧,在難以想象的痛苦中,被輕輕地吹散了。

  薑望感受到一種滿足。

  這是道途的獲知,超越了痛感。

  五府海中,第一內府、第二內府、第五內府齊出。

  歧途暗藏,以補充知見。

  而赤心神通之光和三昧神通之光混同一處,鎖住漫天流焰。

  原本已經被焚得只剩殘焰的赤紅色三昧真火,驟然騰起如龍,咆哮著翻騰五府海,重新將屬於畢方的那些三昧真火圈住,而後將其點燃。

  薑望以赤心駕馭三昧真火,以火焚火!

  即使洞徹了真義,薑望現今的三昧真火,也當然遠遠比不上畢方的三昧真火。

  但這裡是薑望的五府海。

  被焚燒著的一切,也是支持薑望存在的一切。

  畢方的三昧真火,終究是無根之木,在薑望明了其真義後,就再難建功。

  而薑望的三昧真火,卻有無限支持,無限柴薪。

  有了從裡到外全方位被焚燒的體驗,有歧途的神通補充,他早已“了其三昧”。

  當他集中力量,將第一縷屬於畢方的三昧真火焚化,形勢便逆轉。

  這朵三焰烈火變為純粹的赤紅之色,墜回巨大的火球中。

  像一點火星落油鍋,猛然便蔓延開來!

  頃刻星火已燎原。

  赤紅色的三昧真火替代了所有的三焰烈火,煊赫五府海。

  他徹底將畢方的三昧真火,全部轉為己有。

  但這些真火太多,這股力量太強大,薑望現在的神通種子,根本不足以完全容納。

  如此恐怖的力量膨脹在五府海,幾乎要爆炸開來,在赤心神通的鎮壓和三昧真火神通的調動下,有序離場……

  於是乎,眸中光焰千萬丈,渺雲波,衝霄漢。

  這是一幕難以想象的畫面。

  在高穹之上,兩頭強大的異獸搏殺生死。

  氣機糾纏到一處,打得空間都泛起漣漪,余波蕩漾百十裡。

  大如奔馬的禍鬥異獸,撲在青羽白喙的畢方身上,雙爪按住畢方的羽翅,嘴裡火焰未熄,獠牙卻已經咬住畢方的脖頸。

  幽光與烈焰在齒尖交鋒,廝殺正烈。

  在這生死關頭,畢方再無保留。

  它的火焰仿佛從靈魂深處迸發。

  穿透它的骨架,穿透它的血肉,也跳躍到了羽翼之上……

  最後焚此神軀!

  厲聲而鳴,口呼“畢方!”

  熊熊烈焰覆蓋了它,也覆蓋了正撲在它身上的禍鬥王獸。

  這癲狂的真火在高空如一朵火雲張開。

  火雲中兩頭強大的異獸翻滾。

  三叉急以幽光化之,卻一時跟不上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

  幽光愈縮,而烈火愈熾。

  烈焰分解它的皮毛,分解它的血肉……

  畢方已知逃脫不能,卻是以自己的身魂為柴薪,發了狠要與禍鬥王獸同歸於盡!

  令周圍禍鬥咆哮不已的是……它們的王,卻根本沒有避開的意思。

  雙爪仍然死死按住畢方的翅膀。

  牙齒仍然死死咬住畢方的脖頸。

  二者一同墜落,一同燃燒。

  就在這樣的時刻,無盡光焰衝雲霄。

  那席卷海面的三昧真火霎時一收,隨著薑望眸中的光焰一起,浩浩蕩蕩,洞破高穹,直接撞在了糾纏的兩頭異獸身上。

  以焰焚焰。

  用畢方的三昧真火,來焚燒畢方的三昧真火!

  無盡的烈焰之花彼此分解,一同凋落。

  那籠罩空中直有數十丈的火雲,竟然急劇縮小。

  而三叉身上幽光大盛,利齒一合,咬牙擺尾!

  青身赤紋白喙的畢方,就此屍首分離。

  在消散了生機之後,它的軀體再也無法抵抗三昧真火,被烈焰一卷,便消失無蹤。

  薑望穿出海面,隨手一揮,那天上海上到處招搖的烈焰,盡數消散。

  幾乎鋪滿視野的烈火世界,就這樣被他輕輕抹去。

  還歸澄淨之天,碧藍之海。

  一滴流動著烈焰的血珠,從天而落,墜在眼前。

  薑望伸手,將它接住。

  此乃畢方精血。

  握在掌中,環顧四周。

  在四周那些禍鬥的眼神裡,薑望第一次在饑餓和不屑之外,看到了敬畏的情緒。

  當然三叉的眼神是不同的。

  它的眼神很親近。

  但在用親近的眼神看著薑望的同時,它還在嚼吃著畢方僅剩的鳥首——已經被三昧真火燒得差不多,但畢竟還是剩下了頭骨。

  此情此景此眼神,叫薑望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只能抬了抬手,權當打了個招呼。

  三叉把畢方的顱骨嚼得細碎,慢慢吞咽下去,然後才叫喊道:“嗷!”

  這一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溫和。

  就像在呼喚親人一般。

  “你也好,三叉。”薑望回應道。

  見它並不介意,也就把這滴畢方精血收入儲物匣中。

  三叉轉過身,踏空而上,獨自去往它們一路廝殺下來的那座浮山。

  有一種細微的情緒,薑望不知怎麽就察覺到了。

  三叉對他是親近的,但此時的三叉並不快樂。

  為什麽擊殺了畢方,卻也並不快活呢?

  他下意識地跟在了三叉的身後——

  或許是已經被三叉馴養得習慣了,或許是關心三叉……誰知道呢?

  死傷過半的禍鬥大軍散落各處,不發哀聲,默默地彼此舔舐傷口。

  而三叉的目標非常明確,踏空直行,很快就來到了早先畢方駐足的那處峭壁。

  那塊天然橫伸的石台之下,竟還藏著一個石洞。

  石台倒像是門簷一般。

  三叉直接走了進去,薑望緊跟其後。

  這當然是畢方的巢穴了。

  裡面藏著畢方守護的寶物?

  凰唯真的傳承?

  或是神臨之謎?九鳳之章?

  在山洞裡行走的過程中,薑望設想了很多種可能。但怎麽也沒有想到,當他和三叉一起走到石窟深處,所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慘白顱骨。

  只有顱骨。

  分屬於不同的異獸,似乎都是畢方的藏品。

  而三叉在那堆積如山的顱骨中翻檢一陣,叼出一顆小巧的犬顱來,默默放在身前,眼神哀傷,低頭舔舐。

  見得此情此景,薑望忽然明了……

  那是三叉的孩子。

  三叉今日率領大軍前來圍殺畢方,並不是為了爭奪什麽、或者證明什麽,這只是一場籌備已久的復仇。

  他幾乎可以想象那樣一個畫面——

  食火的禍鬥與馭火的畢方天生敵對,爭鬥不息。

  有一天,強大的畢方橫翅而過,噴吐無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燒死禍鬥無數。叼走一頭鮮嫩的幼獸,回到巢穴慢慢品嘗。

  它的姿態當然是美麗的,甚至優雅的,也如往常一般,留下了藏品。

  但是這一次,幼獸的父親(或者母親?)決意復仇。

  它瘋狂地錘煉自己,迅速成長為禍鬥獸群的王者,訓練並掌控了禍鬥大軍。

  大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它不厭其煩地訓練兩腳獸,用珍貴的火蓮去喂養,讓自己可以迅速適應三昧真火……

  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包括它之前試圖圍獵夔牛,想來是夔牛身上也有能對付畢方的東西。

  看著沉默舔舐幼獸顱骨的三叉,薑望沉默了。

  雖說異獸之間, 或許並沒有什麽對錯可言。

  但此刻他非常慶幸,他在先前的戰鬥中,做了誠於內心的選擇。

  不然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幅畫面。

  “嗷!”

  三叉忽然又叫道。

  薑望看著它。

  它輕輕把幼獸的顱骨往裡推了推,然後抬起爪來,掃過密密麻麻的顱骨,又看向薑望,做了一個吹氣的動作。

  薑望豎指挑起一抹火焰,試探性地往前一送:“你是要我燒掉它們嗎?”

  三叉也不知是看懂了他的動作,還是聽懂了他的話,往後退了一步,點點頭。

  薑望於是輕輕一彈指,這縷三昧真火便躍將出去,熊熊燃燒。頃刻間,便將包括禍鬥幼獸在內的所有顱骨,全部焚為飛灰。

  三叉最後深深看了這裡一眼,便轉身往外走。

  走到洞口的時候,它停下來,看著薑望。

  薑望看著它,不明所以。

  此時的三叉已經恢復了普通體型,像一條油光水滑的小黑狗。慢慢湊了過來,把腦袋伸到薑望的手掌底下,輕輕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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