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望不記得自己逃了多久。
逃到五衰之氣也被焚殺殆盡,逃到雨也停了。
日複於夜,夜複於日,在咬牙切齒的恍惚中,其實沒有區別。
唯獨從海水裡鑽出來的那一刻,洗盡塵穢,他看著澄澈天穹,雲煙渺渺,感受到一種無拘無束的自由。
這不是什麽好時機。
傷重未複,身心皆疲,敵眾我寡,伍陵和革蜚實力強大又謹慎非常,一直沒有露出什麽破綻……
他本應該再熬一熬。
在這極限的追逃中,他消耗的是善福青雲,伍陵和革蜚消耗的,是實打實的道元。咬牙多堅持一陣,伍陵和革蜚就會多消耗幾分。
保持這樣的速度、這樣的高度警惕,追了這麽久,伍陵和革蜚的消耗也堪稱巨大。
而自己已經殺盡五衰,或許身體還能堅持……
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就是現在。
苦海無涯肯爭渡,人生當見一驚鴻。
便如驚鴻!
橫掠蒼穹之下、碧海之上。
禦八風,過四宇。
照影留波,哪計東西?
不朽之赤金驅逐了眸中恍惚。
流火霜披令他顯得不那麽虛弱。
蒼白的臉色也掩蓋在神光中。
而他手提長劍,踏雲而來。
秘藏星火,開!
秘藏追風,開!
秘藏風門,開!
秘藏披鋒,開!
秘藏殞神,開!
胸腹之前,五個熾白光源漸次點亮。
五府秘藏齊開,五神通之光共照。
顯化天府之軀,降臨劍仙人之態。
劍氣衝霄,攪碎了雲煙!
一劍撐天定海,左撇而右捺,是為“人”!
以這一記人字劍,同時斬向了伍陵革蜚二人。
在這個時候,伍陵和革蜚才剛剛從海裡鑽出來,還在考慮著用什麽新鮮法子縮小薑望的逃竄范圍。
完全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候,突然迎來抵定勝負的時刻。
他們已經追殺了薑望足足兩天兩夜。
親眼見證了薑望的堅韌,見證其人是如何拖著傷軀上天入海,奔逃千裡。
也清晰地感受到,屬於薑望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漸衰落。
勝利是可以預見的,所感受到的恥辱,也可以親自洗刷。
畢竟是正面對抗過鬥昭的人物,追逐到現在,他們也不想太冒險,不願給對方面迎生死的機會。隻想就這麽步步為營,熬到薑望的身體無法再支持為止,然後安穩奪得一塊玉璧。
他們確認己方沒有給任何機會。
但薑望還是回頭。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伍陵他們是有預案的,想到薑望或許會在油盡燈枯前殊死一搏。
唯獨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劍來得這樣快,這樣激烈!
兩個人都驚了一下,為這出乎意料的選擇,為薑望這一刻綻放的璀璨光芒。
這就是……薑青羊的劍!
無怪乎能與鬥昭相爭!
令人不免於驚歎。
但也,僅止於驚歎。
薑望固然是堅韌不拔,鬥志頑強,他們兩個可也是日夜追逐,片刻不曾放松。
這樣的場景,早已在心裡預演過不知多少回。
他們不曾,也不會小覷對手。
革蜚果斷一步後撤,一直蓄勢待發的道決立時按出,準備已久的七玄龜甲再次面世,凝氣聚元,橫攔在兩人身前。
巨大的龜殼背紋複雜神秘,巍然如山嶽厚重,散發黃土之光,像是一道拔地而起的城牆。
停於他肩上的蝴蝶終於等到機會,撲翅現流光,直面薑望而舞,夢幻的五色之中,引人入迷夢。
與此同時。
他的右手邊飛出一蟲,體長隻三寸,然其形如牛。
薑望晃眼看去,隻恍惚見得此蟲無限巨大,竟然背負一國,國中兵甲數十萬。
革蜚左手邊飛出一蟲,其形似羊,體長兩寸八。
薑望不經意掃到,恍惚見此蟲高身入雲,其背亦負一國,國中控弦之士以十萬計。
他心中生起一種覺知
右蟲所負之國,曰為“蠻氏”,左蟲所負之國,曰為“觸氏”。
它們對峙於薑望兩側,以薑望為界相爭,戰則伏屍數萬!
它們爭奪的是薑望的身體!
這是革蜚最強大的蠱蟲,與迷夢蝶最是相合。
引人入夢,不知今夕何夕。
蠻觸之蟲,爭於蝸角。
眼前小利,生殺數萬!
這兩條蠱蟲,食貪而活,會在貪欲的萌發中,不知不覺侵入敵人的身體,然後以這具身體為疆場,掀起不間斷的“國戰”。
很多對手往往人已經死了,還以為自己在某個國家裡效命征伐。征戰一生,其實是在幫助蠱蟲吞噬自己的身體。所有的努力掙扎奮鬥,都是在自殺!
實在是一等一的恐怖蠱蟲。
伍陵更是沒有閑著。
大小眼一瞪,已為殺氣所激,直接一腳踩裂了文氣長卷。
在清晰的裂帛之聲裡,文氣崩碎如海潮。
潮湧之中,一行筆畫漂亮如花鳥般的古字浮沉不定。
曰為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每一個字才顯出清晰輪廓,便會移光轉位,落定在周邊的某一個位置。
一共十九個字,佔據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這些字落定的刹那,立時都顯化為高大兵士,個個覆面披甲,殺氣自顯。
但見兵煞文氣相互勾連,綿延百裡,結成一座強大殺陣。
名曰:十面埋伏!
刹那間天昏地暗,鎖住四方空間,斬斷一切退路,令此地如長夜恆有。
伍陵卻是不願意再讓薑望虛晃一槍逃走,正是要以此壓箱底的強橫手段,趁著薑望要絕殺一擊的工夫,徹底將他困死!
要決死,便於此時,勿有他念。
這進賢冠二人組不愧是好友,配合默契非常。
也不負天驕之名,手段高妙難測。
面對如此突然的一劍,也只在一瞬間,就已經完成了從防禦到反擊再到困殺的一系列動作。
簡直如行軍一般,嚴密連綿,又步步殺機。
而此時,薑望和他的人字劍,才將將撞了過來!
正如伍陵和革蜚對這一刻早已經做好準備,薑望也同樣不曾輕視過這兩人。
不然他也不會一開始就選擇“談判”,選擇逃跑。
他非常清楚,哪怕他是如此果決、如此突然地出這一劍,哪怕他已經做到了當前條件下的極限威能,也未必能殺人。
對手並非土雞瓦狗,而是有足夠實力造成威脅的存在。
這是生死之爭。
他必須抱著戰死的覺悟,來拚這一場,去爭一線渺茫的勝機。
眼前稍顯混亂的形勢,並未遮蔽他的眼睛。
在咆哮的劍氣之中,他雙眸流火,顯現乾陽赤瞳。
直直看向伍陵。
單騎入陣圖直接展開,將伍陵的身影印於其上。一瞬間鋪落了神魂殺法,墜西!
在神魂的層面中,燃燒著的烈陽轟然落下。
薑望不計損耗地催發此術,令那陽光燦爛得幾乎要溢出。
而伍陵的神魂顯化毫無表情,倚仗通天宮,以指為筆,隨手一劃。
鐵畫銀鉤處,見金戈鐵馬。
文氣合煞。凝出一隊剽悍戰卒,戰卒結成軍陣,化成一隻大弓。
強弓一拉,箭嘯萬裡。
自地而天,直衝那墜日。
轟!
將之射碎了!
伍陵的神魂之力自然不如薑望,但以伍氏的底蘊積累,資源堆積,也絕非弱者。至少在自己的通天宮裡,足堪自保。
在過往的戰鬥裡,一般墜西殺法無功,薑望就會直接撤走。往往隻將神魂層面的戰鬥,當做一種對敵人的干擾。
但是這一次,天邊落日碎卻之後。
卻有一道身影,自那崩潰的日光之中躍將出來。
青衫飄飄,一泓流光在手。
眸光銳利,劍氣縱橫。
正是薑望的神魂顯化。
甫一現身,便直接撞進了伍陵的通天宮裡,一劍橫拉!
這顯然是又一次出乎了伍陵意料的選擇。
這是一步昏棋!
伍陵在自己的通天宮裡,神魂根本不比薑望弱!
他雖驚不亂,雙手張開,直接化出了一對判官筆,握在掌中,迎著薑望便了撞上去。
薑望敢在他的通天宮裡這麽拚,他又何懼?
令他再次驚詫的是
他的判官筆,直接插進了薑望的雙眼,貫穿了薑望的顱骨。
薑望竟然根本不做防禦!
而同樣的,其人手中的長相思劍靈,也一劍割來,將他的頭顱斬落。
雖然在神魂顯化的狀態下,這些都不是足夠致命的傷勢。
但人總有保護要害的本能,很難壓製。
薑望卻好像根本沒有那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般,太過堅決地執行著動作,才有了這一記以傷換傷。
只是,這樣做意義何在?
伍陵迅速恢復了神魂顯化,卻仍未能想明白。
在自己的通天宮裡兩敗俱傷,怎麽算也是自己佔便宜。更別說自己在身外還有一個幫手革蜚。
以傷換傷,自己絕不會虧。
薑望到底在想什麽?
困獸之鬥,死前的瘋狂嗎?
他還在困惑,薑望的神魂顯化卻已經迫近前來,一點猶豫都沒有,瘋狂出劍。
伍陵怎會示弱?
他不管薑望怎麽想,只要自己不會虧,那就拚到底。
忍著神魂受創的痛苦,雙持判官筆,連環反戳。
雙方竟一時像街頭鬥毆一般,互相削弱著對方的神魂。你一刀我一劍,純靠意志強撐,純拚狠勁。
當伍陵感到一陣恍惚,覺得神魂已經有些吃不住的時候,同樣搖搖欲墜的薑望,卻猛地一收劍,撤出了通天宮外。
伍陵心生警覺
對耗神魂,或許正是薑望的目的!
那麽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麽?
神魂層面的爭鬥,開始和結束都在一念之間。
通天宮裡的廝殺結束了。
此刻身外那頂天立地的人字劍式,才將將撞上了七玄龜甲。
哢!
清楚的一聲裂響。
七玄龜甲產生了裂紋。
在四分五裂的龜甲碎片中,薑望連人帶劍,繼續前突!
什麽蠻觸之爭,迷夢之蝶,十面埋伏。
他視而不見。
受而不覺。
他的眼睛裡,只看得到對手的防禦。
對所有的攻擊都不理會,只求一個“快”字。
再快,更快!
搶時間!
爭命!
先殺一人,或者先被人所殺,不考慮第三個選擇!
他的氣勢太凶狠,他的動作太快了!
伍陵幾乎只是一個神魂層面的恍惚,薑望便已經撞進前來。
頭頂的鐵鑄進賢冠上,垂落如瀑文氣。
大河奔湧,千年不息。
化成四字,曰“不動如山”。
頃刻間空氣變得粘稠,所有正要靠近、已經靠近的一切,都變得遲滯起來。
善用兵者,不可能不備後手。
生死之爭,誰會輕忽?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手段,用在此刻正是合適。
忽然他看到了一縷火。
那是何等燦爛的火焰!
燃燒在他的面前,令他恍惚看到了長夜被照破的光景。
而那“不動如山”四字,竟然無聲碎滅了。
伍陵悚然一驚,旋即又想起來自己還有寶甲護身。
他雙手一抬,直接握住了一對判官筆,一左一右,猛地往前合扎,雙峰貫耳!
然後他看到了一縷風。
一縷霜白色的風。
那麽輕柔地吹了過來。
他並沒有感受到痛苦,因為一切都破碎得太輕易。
何等恐怖的神通!
在意識沉眠的最後一刻,他還在想
怎麽會?
此時此刻,空中迎面的兩個人,貼得如此之近。
像是經年未見的老友,欣喜於相逢。
伍陵的一對判官筆,都已經扎到了薑望的太陽穴前。
甚至於已經點碎了幾縷頭髮。
但就那麽垂落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薑望面無表情,連眉毛都未跳一下。看著伍陵整個人都在他面前墜落,隻伸手抓住那塊抽思玉璧。
然後轉過身來,看向革蜚。
伍陵已死,其人視為殺手鐧的十面埋伏殺陣不攻自破,全然沒有發揮半點作用。本為困殺薑望,可薑望這一次根本沒有想過逃跑。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直到這個時候,革蜚的攻擊才落在身上。
蠻觸兩蟲意欲對撞,可被它們視為疆場的地方,卻砸落一顆巨大的、赤金色的心臟。將蠻觸兩國大軍各自堵於兩側, 任憑它們使出渾身解數,也都搬之不動,鑽之不透。
那迷夢之蝶飛舞,縱有那五光十色,卻也無法動搖那無盡赤金之光,永恆不朽。
而革蜚立在那裡,有些發愣。
他現在還沒有想明白,怎麽局勢一下子就變成了這樣。
強如伍陵這樣的人物,怎麽會死得這麽突然?
於此之外,迷夢蝶和蠻觸之蟲的失利,反倒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能夠與鬥昭正面爭殺,能夠拖著傷軀奔逃兩日夜,能夠以殘軀反殺伍陵……
薑望能夠做到這些,本就是可以理解的。
他本來就強大如此!
伍陵的屍體在下墜,薑望在轉身。
革蜚注意到薑望的表情,在激烈的殺意平息後,是一種平靜與溫和……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很好,解決掉了麻煩的人。”
他聽到薑望這樣說。
他看到薑望咧嘴一笑:“你真的可以見我五神通了。”
那笑容本是陽光和煦,很有些溫暖的。
但革蜚隻覺得汗毛倒豎,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
薑望並沒有說謊,薑望能殺他,也敢殺他!
他連蟲子都來不及收拾,瞬間留下幾門道術,攔在兩人之間,轉身亡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
很急。
就像前幾天的薑望一樣。
……
……
……
Ps: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苦海無涯肯爭渡,人生當見一驚鴻。”情何以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