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懸在高天,將它的光和熱,不偏不倚灑落人間。不分老幼,不辨貴賤。大愛如無情。
幼鹿涉溪時,有飛鳥穿於林。
天邊亮起一個暗紅光點,初顯時尚在遠處,但隻一眨眼,便已迫近。焰尾連成一條火線,劃破長空。
火線是如此快絕,幾個呼吸間就燎過莊國千裡山河,眼看便要消失在視野盡頭。忽然一道黑光衝霄而起,攔路於前!
天地間有一種冷酷的聯系建立起來,元氣瞬間洶湧。東南西北,絕煞乍起相連!
莊國東北方向的這一角天空,瞬間被烏雲籠罩。
晴日忽暗。
一聲悶哼響在空中:“九煞玄陰!”
那光點隻與煞雲糾纏了片刻,便從天而墜。
光點愈墜愈快,愈見愈大,到最後……
呼嘯如星隕!
楓林城外的郊野,幾無建築,也難見人煙。附近唯有一座小小道觀,也早已破敗廢棄,無人主持。
“轟!”
那火點墜地,砸出偌大一個深坑,但似被某種力量收束,余波並未擴大。待滾滾煙塵散去,便現出一位焰袍男子。
但見此人劍眉入鬢,英朗俊姿,赤色焰袍花紋繁複古雅,愈發襯得他卓爾不凡。只是這時鬢發散亂,衣袍亦有裂紋,才顯出幾分窘迫來。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會死在這種窮鄉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轉,已了然四周,帶著一種莫名的悵然問道:“這地方叫什麽名字?”
又是白日忽夜,又是隕星墜落。寄居破觀中的幾個乞兒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正在觀門前叩頭不已,這會聽見問話,才有一人戰戰兢兢出聲道:“仙……仙人老爺,這裡是楓林城郊,這道觀……我……我們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動,就準備將這些乞兒抹去。
當今大爭之世,列國征伐不休。但近幾年來,沒有哪一場戰爭,有秦楚此次大合戰的烈度大。雙方投入修者近十萬,交戰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裡。
而作為失敗一方的天驕人物,尤其他隻身打穿函谷關,險些逆轉戰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殺也無須怨尤。
只是,這些乞丐,也是莊國的乞丐。莊國竟膽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內設陣伏殺……這些人就都該死。
但左光烈又翻手將指尖冒出的火星握滅。
“左光烈啊左光烈,這就是你的器量嗎?遷怒於這些根本就沒人在乎的可憐人?”
左光烈喃喃語罷,歎息一聲,“你們走吧。”
他負手轉頭,已經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他的敵人在那裡,那些隱在暗處、如群狼迫近的強者,才是他左光烈要殺的人!
乞丐們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話的那個乞丐對著破觀內猶疑了片刻,但旁邊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了個趔趄:“你想死嗎?”
沒有人想死,哪怕是乞丐。
或者說,正是因為不想死,乞丐才之所以成為乞丐。
苟且,是為偷生。
天象變易帶給乞丐們的恐懼是難以言述的。他們罔顧饑寒交迫的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拚命跑開。
左光烈沒有轉移視線,但劍眉微微揚起,“不帶走你們的同伴嗎?”
在他靈識洞察的范圍裡,沒有秘密。
道觀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見,或者是被乞丐們作為柴火燒了。但供桌下此刻還躺著一個生機微弱的乞兒,一動不動,大概已是數著日子等死了,
但卻還未死去。這就是先前那乞丐猶疑的原因。 乞丐們忙著逃命,不帶累贅也算人之常情。但左光烈卻無法漠視。
“同伴”這個詞,對他來說太珍貴。若不是同伴並肩搏殺,他如何能闖出那片修羅殺場?若不是同伴浴血斷後,他何以能完成驚世之行?即使今天就將戛然而止——他很清楚自己幾近油盡燈枯的身體——但他不會忘記,是什麽讓他一路前行。
神秘仙人的話語,乞丐們沒有拒絕的膽量,他們甚至是一窩蜂地又往回跑。
淪為乞丐有各自的不幸,奮力求生卻是相同的掙扎。
這些瘦骨嶙峋的乞丐們拚盡全力,氣喘籲籲地狂奔著。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來,他們不比一隻螞蟻頑強,也不比一隻蝸牛稍快。
實在是……太慢了!
“受死!”
蓄勢已久的聲音,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平地炸響。
與這個聲音同時響起的,是天邊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嘯聲。抬眼望去,無數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飛來,被某種力量聚攏著往焰袍少年身邊攢射。
水行元氣在這片天地瘋狂湧動。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鬥狀,一時竟遮蔽天邊!
這是大秦軍部極具代表性的大范圍殺傷性道術,萬流箭雨!
蓄勢時間極長,而一旦成型則幾乎避無可避。
這門道術背後所體現的情報左光烈不會不懂,但他只是微微一挑劍眉。
“來了!”
左光烈抬頭望天,勁風激蕩他的焰袍與長發,他將右手高舉。赤色焰袍寬大的袍袖於是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來。
白皙而有力。
一個紅色的光團在他的手心誕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劇烈的強光輻衝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單手舉起了一隻太陽!
這是左光烈所獨創的道術,十五歲時以此術在黃河之會一舉成名。
陽爆!
無數半透明水箭將自天而落的陽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個瞬間被紅色染透。
那是無比狂暴、無比熾烈的火紅色!
以左光烈右手為圓心,方圓百丈的天空,都被紅色所籠罩,萬流箭雨為之一空。
這一幕畫卷如此壯麗,以至於很難有人注意到畫卷邊角的散淡墨痕。
在陽爆擴散開之前,難以計數的箭雨就已經逸開飆落。那群奔跑的乞丐們接連倒地。屍體上千百個空洞,都是貫穿的窟窿。
他們甚至都沒有機會發出一聲慘叫來,就已經在一瞬之間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濫殺,也是你的道麽?”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譏諷,話不知是向誰說。但一雙燦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漸被一種冷冽的情緒所覆蓋。
“誰敢在殺左光烈的時候留手,誰就是徹頭徹尾的蠢貨。”伴隨著冰冷的聲音,一行十九個身穿玄色製式長袍的道者現身破觀外,隱隱將所有逃跑路線封死。
為首道者面容削瘦,膚色蒼白。身上的玄袍略有不同,在袍角繡有華麗霜紋。
他有一雙狹長的眼睛,他就用那雙眼睛緊緊盯著左光烈,道元澎湃洶湧,“區區螻蟻,也在你眼中?”
在他說話的同時,隨他而至的玄袍道者們紛紛掐訣。他們動作驚人的一致,仿佛一個模子裡刻出來般。
一連十八條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嘯縱橫,仿佛一張大網,向左光烈罩去。
從出現到動手,一息也不耽誤,這群玄袍道者如殺戮機關般冷酷、高效。
坎蛇之縛這種初階的道術在他們高妙的操縱下顯得格外凌厲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雙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啊。”
他隨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數轉,便將十八條靈動水蛇一齊斬為兩截。
似火焰刀這種級別的五行道術,左光烈已根本無需掐決!
“既然已經布下九煞玄陰陣,為何還用這種無聊道術浪費你我的生命!”
“請你不要誤會……我的尊重!”公羊白將合掌在身前的雙手攤開,猛然往上一抬,“起!”
那三十六段墜地的水蛇之軀,不僅沒有化水,反而在下一刻紛紛躍起,如離弦之箭射向左光烈。
這回不等左光烈動手,那些還在空中的水蛇便已各自扭動,一分為二,二又分四……在九煞玄陰陣的影響下,這些水蛇的分裂根本不導致虛弱,反而比之前還要強韌。
最終萬蛇爭嘶,反覆不休。
這道術借勢合力而成,名為亂水蛇窟!
這是坎蛇之縛全新的變化,前所未見。可以說這種變化幾乎賦予了坎蛇之縛全新的生命,讓這門道術有了更廣闊的應用空間。它必然是秦國軍部苦心鑽研的結果,也是不會輕易示人的殺手鐧。
嘶~嘶~嘶~
密集刺耳的吐信聲鋪滿耳朵,只在刹那之間,左光烈四周已經被幾乎無盡的猙獰水蛇佔據,身陷無盡蛇窟之中。
他似已在絕境。
但他的聲音仍在響起,如此清晰,如此清朗。
“贏武連九煞玄陰陣都舍得調用,我理當一死。但這個破道觀,連名字都沒有……一個無名之地,怎麽有資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從他的體表驀然騰起。
火,熊熊燃燒的火,張牙舞爪的火。這火遇物即燃,以點成線,蔓延極快。
火行道術,燎原!
十七歲時以此術,焚殺陰魔數千,威震邊荒。
霎時間整座亂水蛇窟都在燃燒,數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掙扎嘶鳴,而後紛紛汽化。
左光烈自那無數蛇屍中衝天而起,長發張揚,氣勢暴烈。
就在此時,乍起一聲鷹鳴!一隻黑色巨鷹不知何時出現在高空,它正對著左光烈,雙翅驟揮!
數百鐵羽挾刀光呼嘯而出,每一道刀光都如一位高手全力以赴,刀光如驟雨,傾盆而下,將左光烈又生生斬落蛇窟之中。
機關獸·刀羽飛鷹!
飛鷹背上,臉覆面具背懸銅箱的赤足男子凌風而立,默然不語。或者說,他的話語,已盡在刀雨中。
在九煞玄陰陣的支持下,萬蛇瘋長不斷新生。燎原之術固強,卻失之持久,慢慢已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鑿出傷口,帶出血花,左光烈最多悶哼一聲,單手揮動火焰刀,隻將襲向要害的水蛇斬退。
萬蛇噬身,玄陰剮魂。
從青筋暴起的額頭可見他所受何等痛苦,但他的目光堅定,他的另一隻手,仍在掐訣!
他一刻也不曾放棄!
公羊白看了一眼飛鷹背上男子,不再猶豫。十指交握,舉於身前,長發無風自動,“現在束手,你還能有全屍送回故土!因為……接下來這門道術的威能,連我也無法控制!!”
氣溫驟降,一抹白霜凝於他眉上。而整個亂水蛇窟外部水流都已停滯,轉而被一層堅冰覆蓋。此冰非同尋常,乃是陰寒玄冰,堅固異常也無比陰冷。
此乃秦國名門公羊家以血脈之力催動的不傳秘術,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氣凝霜,二息血流凍結,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凍結成冰蛇,玄冰繼續侵襲,瞬間就將左光烈凍住,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的注視著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凍結。
但!
在場所有人突然聽到河流奔湧的聲音,那洶湧激蕩如狂濤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騰!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燒,長發在燃燒,眉眼在燃燒,血肉在燃燒,靈魂……在燃燒!
身與意,命與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燒。
堅冰化水,流水化汽,無論亂水蛇窟還是玄冰地牢,都在一瞬間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已經成為一個火人。
“我留不留全屍,可不是你說了算啊!”
他低頭看著自己烈焰熊熊的手,喃喃道:“不愧是皇室禁術。在這樣的力量裡,我仿佛看到了……火的真諦。”
而後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飛鷹,“不錯的玩具。”
話音方落,人已現於半空。
那赤足面具男子足尖一點,整個人以倒躍姿勢下墜,任由那隻珍貴的刀羽飛鷹被熊熊烈焰摧為飛灰!
“要保你的命,這可不夠啊,墨驚羽!”左光烈雙手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掐訣,瞬間道術已成。
一朵朵焰花似憑空而生,卻生生不息。整片天空都被烈焰侵佔,天空、大地,交戰空間裡的一切,都烈焰熊熊。就連那九煞玄陰陣凝聚在高空中的煞雲,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焰花焚城!”
這門道術可以說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創造,十九歲以此術,一戰破城!
焰之花,極致的美麗,卻也是極致的威能。
名為墨驚羽的面具男子在倒飛中雙手大張,十指攤開,每一根手指都連接著半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入銅箱之中,猛然抽出!
“傀儡飛鴉!”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十指靈活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烏鴉從箱中飛出,鋪天蓋地的向那些焰花衝去。每一隻烏鴉都會撲滅一團焰花,但焰花好似無窮,烏鴉飛出來的數量卻愈來愈少。
公羊白顧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血脈之力調動,掐訣以食指抵住下頷,驟然張嘴!白茫茫的寒霧自他嘴裡噴湧而出,湧到哪裡,焰花就湮滅在哪裡。
血脈秘術·呵氣成霜!
他帶來的那群道者亦不遲疑,紛紛掐訣。
先是兩名道者齊喝:“聚氣!”
空中焰花與白霜對撞出來的水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聚集高空。
而後又有兩名道者釋放道術,“積雲!”
那白茫茫的氣在空中聚攏成雲。
“陰雲疊!”
這次是四名道者聯手,白雲轉陰,雲引雲,雲疊雲。甚至天空都再次為之一暗。
時間走到這時,最後剩下的十名道者也已準備好道術,極具默契地一起完成這連環道術的最後一節。
光天化日,忽而驟雨已至,尖嘯破空。這些自陰雲凝出的雨珠,乃是調動天地之力衝擊,墜勢極強,本身已與箭雨威力不可同日而語。一經施展,更是連綿不絕,不死難休。
水行道術,暴雨連珠!
“不夠!”全身燃焰的左光烈大聲連喝,“不夠!還遠遠不夠啊!!”
他的氣勢爆炸般節節騰升,在場眾人都感受到一股極其強大的威壓勢如山崩。若非都是身經百戰之士,僅在這股氣勢面前,就要束手待斃。
左光烈猛然仰天長嘯:“極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來!”
在他體內,一點迥異於其它卻很溫吞的火光,驟然膨脹起來。
僅僅是這一點膨脹的變化,天空飛鴉自燃!陰雲驟散!
十八位秦國道者人人吐血。
就連公羊白臉色也發慘,“怎麽可能!他哪來的祝融之種!又怎麽可能催得動祝融真身!?”
“這就是左光烈啊……”墨驚羽及時切斷與傀儡飛鴉的聯系,此刻背展一對機關鐵翅,懸於公羊白身側,聲音也凝重得化不開,“幾乎以一己之力,殺穿函谷關的人物!”
在這巨大的、無限膨脹的火道力量之中,左光烈咆哮起來,“誰有資格殺我!”
“來啊!墨驚羽!”
“來啊!公羊白!”
他隨手一揮,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墨驚羽等人連連避退。
“什麽名門!世家!天才!在我面前,還敢妄稱嗎?逃什麽?躲什麽?你們這群弱者、懦夫,無能之輩!”
“大好頭顱在此,誰人能取?”
“殺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我左光烈就算是死,也要極致璀璨,光芒萬丈!”
他身後隱隱有一尊威嚴無上、手握火龍的神靈虛影,強大的威壓叫人窒息。
“誰能殺我?!”
墨驚羽反手於後,想要將背負的銅箱掀開,使出最後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斷顫抖,根本沒有多余的力氣掀開箱蓋。
在他的靈識感知裡,沒有郊野,沒有破觀,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只有火,只有無邊的焰浪。暴漲的溫度幾乎扭曲空間,也幾乎焚化了他的思維。
他也許還能支持一會,又或許將在下一息死去。性命已不可自主。
在這樣強大的力量之前,他與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麽區別?
天邊,有寒光一道,自西而來。
公羊白只是余光掃到這一幕,就有眼睛被割傷的錯覺!他來不及探究,因為只在他看見的這一瞬間,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繞而過!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驟然現身。
他有一張清俊冷冽至極的臉,側身而立。
他緩緩收劍入鞘,聲音也平淡得沒有絲毫波動。
左光烈頭顱猛然墜落,在地上骨碌碌轉了兩轉,但因為施展過沸血燃魂的緣故,沒有一滴鮮血可以噴射。
直到此時,刺耳如雷鳴般的尖嘯才在空中響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劍西來,劃破長空時的聲音!
公羊白與墨驚羽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巨大的驚駭。
“李一,我受贏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剛說到這裡就閉嘴,根本來不及把話說完,就在下一刻拎起左光烈的人頭,轉身飛遁遠去。
因為那白衣男子已經把目光轉向了他。
他的發、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劍一般的銳利。他的眼神卻平淡得近乎溫吞。
可這溫吞中卻帶著令人戰栗的冷漠。
他真的會殺人,或許就在下一刹,沒有任何原因。
無論是傳承自古老聖殿百家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數的名門血脈。
沒有人敢問為什麽,沒有人敢多說一個字。
只有一道道急速遠去的背影,格外倉皇。
左光烈死去了,他體內的祝融火種卻並沒有消散,而是仍在緩緩膨脹著、膨脹著。這力量根本不是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個引子,一個媒介,用他的天才與決絕,讓祝融真身的偉大力量,在這個世界能有一絲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似渾然不覺,隻隨手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懸於身前,淡淡注視著它。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個充滿霸氣的聲音響起,只是在李一面前,又似乎有些無奈。
“兩清。”
話音剛落,這瞧起來材質非凡的令牌,竟似無法承受這個聲音般,瞬間崩碎成無數黑屑,滑過李一的指間,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離開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頭看向那枚膨脹中的祝融火種。
他伸出一隻瘦長白皙的手,五指攏成口袋狀。
直到此刻,沒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時候,他才在一貫的溫吞和冷漠之中,顯出一絲孩童般的天真來。
輕輕喊道:“嘭!”
五指張開的同時,恰好是祝融之種爆開的時間!
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著這場爆炸,令它無法擴散,隻將左光烈的屍體炸成無數碎肉。
赤紅焰花在小小天地裡盡情綻放,極璀璨於一瞬,納絢爛於一方。這極致的美麗,隻為他一人欣賞。
李一的嘴角微微翹起,但隻一瞬便收斂。
煙花已盡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屍體都留下了些什麽,更沒有絲毫留戀,身縱劍光,瞬息遠去。
從始至終,發生在這個無名破觀外的戰鬥裡,無人向破觀裡投去一絲注意。
於強大的修者而言,對弱小的莊國難有一顧。對於莊國的三千裡之地來說,楓林城也渺小如塵。而即使對於小小的楓林城本身,郊野的這處破觀也早已被人遺忘。
但這個殘破道觀裡,卻並不是沒有人。
那是一個重病在身,已經只等死亡的乞兒。
他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並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還沒死,並且從頭到尾“聽”到了這場精彩絕倫的戰鬥。
當戰鬥結束,一切都歸於安靜。
他還活著。
他或者是幸運的,但幸運這個詞與他又如此不協。他襤褸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幾近遊離的呼吸,都在闡述著不幸的定義。
但他畢竟還活著。
他想了想,努力一個翻身, 從供桌底下滾了出來。
他咬著牙,用盡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畢竟站起來了。
從供桌前挪到道觀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從道觀門口挪到左光烈的屍體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數著他挪動的步子,不停地告訴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抗議,都在顫抖。
誰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讓他前行。
他驚人的毅力並無觀眾。
現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屍體前,這場跋涉終於到了盡頭——如果那一堆碎肉還能叫做屍體的話。
他緩慢地、緩慢地蹲了下來,蹲著太費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厲害,從那些令他面容難辨的汙跡中,依然能看到虛弱的慘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顫抖。
顫抖著在那一堆碎肉裡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斷裂的某種金屬,碎肉,指骨,認不出來的半塊木骸……
一個瓶子!
翻開那團無法認出原貌的血肉,發現了這一個半截的玉質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隻余半截瓶肚。
乞丐壓抑著自己略顯粗重的喘息,將這個玉瓶拿到面前來。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塊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僅剩的、一顆烏溜溜、圓滾滾的丹藥,呼吸停滯了。
他認出來,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經得到最後又失去了的,開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