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竹珍端了茶進來,在門前就被姚德光把茶接過去,揮手示意她退下。
竹珍遞過茶盤,又輕手躡腳的退了出去。
在禦前當差,也好,也不好。
好處是面子大,雖然竹珍只是個二等宮女,可是別處的尚宮見了她也要趕著叫姑娘,那些一二三等的宮女就不用說了。只要眼睛往下看,處處都是笑臉。
但是這份兒光鮮背後,難處也非一般人能想象。禦前當差出不得一點兒錯,眼要活,心要細,嘴要嚴,這都是最低最低的要求,但就這些,就把八成的人給刷下去了。竹珍覺得自己能待到今天,最要緊的,是牢牢記住了一條。
是當年她剛進宮的時候人,老尚宮跟她說,一定要本分。
竹珍當時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麽寶貴。
老尚宮當時笑著用手指指她,那張開的嘴裡牙都沒了。竹珍跟著老尚宮兩年,慢慢從她口中聽說了她的過往。
她的牙齒並不是因為年歲大了才脫落的,而是被打的。
在宮中,掌嘴是常見的刑罰,只是輕重有別。有讓自己掌嘴的,有讓兩個犯錯的互相掌嘴的,這都算輕的。重的就是讓專門的司刑來打,老尚宮的牙就是在一次掌嘴之刑中被打落了一大半。從那以後她都只能吃些軟爛的食物,熬過了改朝換代,熬過了兵火連綿,一直熬到眼下的太平年月。
“我年少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生得好,聲音也好聽,我象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有人跟我說,在宮裡想活得長久,本分最要緊,比精明強乾,比圓滑周到都重要。我當時也覺得這話是老糊塗的人說的糊塗話。”
竹珍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人在年少的時候總是容易衝動,見識少,野心卻大,十個人裡有八個都想往上爬。尤其是身邊一樣的宮人,不光生得不如你,其他也樣樣不如你,偏偏人家就攀上了高枝成了人上人,你卻還是低三下四的使喚宮婢,你心裡能服氣嗎?”
竹珍搖搖頭。
老尚宮說的這情形,她想一想就覺得不能服氣。
“是啊,我也不服氣。不服氣了怎麽辦呢?心思就活動了……要麽,我也往高處去,要麽,就讓她從高處跌下來。”
這兩句話說得蒼老而悲涼。
竹珍悚然而驚。
“想往高處去,太難了,登天梯哪有那麽好找的。可要讓人從高處跌下來,那辦法太多了……”老尚宮注視著當時還年幼的竹珍:“人心就是這麽一步一步變壞的。第一次總是難些,可有第一次,就很容易有第二次。也許開始作惡後還會愧疚,慢慢就習以為常,甚至還會為狡計得逞而沾沾自喜。等到有一日你忽然回頭的時候,你自己都會不認得自己了。”
“要想不變成象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從一開始就要記得本分兩個字,別走著走著就迷了路。”
老尚宮後來確實老得有些糊塗了,時常說些顛倒重複的話。
“做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做主子有主子的本分,人啊,眼總盯著那富貴榮華,可有些東西,你越想要,越是得不著……”
竹珍有時候聽著就覺得害怕。
後來老尚宮就病逝了。
老尚宮的話竹珍牢牢記在心裡,而她後來所見所聞的一切,也時時處處都在印證著她的話。
別人榮耀的時候她也會羨慕,別人鑽營得勢的時候她也會不平……但這些都不是害人的理由。
也許就是這一份兒心性,讓她從一眾宮女中脫穎而出,被挑中在禦前侍奉。
在這裡她更謹慎,不會輕信別人的恭維好話,也不會借著當差的便利欺上瞞下。不該看的不該,不該說的不說。
過了一年,她又成了這一班兒六個人裡領頭的一個。
五公主今天被皇上單獨傳到書房來,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本來嘛,公主們的教養之責都是皇后娘娘的責任,皇上忙於朝政,連兒子們都沒大有時間去管,何況女兒?
五公主來時竹珍看到了,她的樣子可以用八個字形容。
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五公主被叫來,想來不是皇上要誇她。
不過近來宮中並沒有什麽大事,五公主犯的錯,應該也不是什麽大錯……或者說沒有造成什麽嚴重後果。
想到這一點,對竹珍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再多的她不會去猜測,也不會去打聽。
只是皇上明顯心緒不佳,看姚公公的樣子就知道了。
皇上心情不好,她們這些伺候的人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點兒錯漏也不能有。
五公主被禁足了。
麓景軒的使喚人手都被裁撤,一些人回了內宮監,還有一些人連個聲響都沒有就此消失了。整個麓景軒裡,留下的人不過寥寥。
馮尚宮被罰了一年俸銀,並沒有把她也一起裁撤,甚至沒有降她的品級。
這對馮尚宮來說,是天大的恩典。
馮尚宮也知道這寬待是為了什麽。
大概一時也找不著能替換她的人,才留她一條性命以觀後效。
她的身家性命,是牢牢的跟五公主綁一起了。
綠翠和玉茹都沒能留下,綠翠心眼兒太活,玉茹太伶俐嘴太巧——能在五公主這兒出頭的都是她們這一類人,嘴笨老實的出不了頭,早不知道被排擠到哪個犄角旮旯去了。可這一次處置,這些出頭的一個也沒有躲過,那些粗笨的倒是避過了一劫。
可見這伶俐過了頭,有時候也不是好事。
綠翠她們連個掙扎叫喊的機會都沒有,直接就被內宮監的全帶走了。
綠翠見不著五公主,卻喊著馮尚宮,求她替自己說話。
馮尚宮只能苦笑。
她還自身難保,哪裡能保得下綠翠。
即使她有那麽大面子能保下一兩個人,這裡面也絕不包括綠翠。
因為綠翠牽涉進了下藥的事情裡,她和玉茹都不可能被留下了。
綠翠沒有聽五公主的話去下藥,還把這事兒泄漏給旁人知道。
可是在這事上她這點小小的功勞不能與過失相比。她不肯為惡是因為膽怯狡獪,是事主不忠。
玉茹、焦太監他們這些人是知情不報,全部視為同犯。
偌大一個麓景軒驟然變得空曠下來,五公主身邊的人幾乎是被一掃而空了。
兩個灑掃粗使太監,兩個小宮女,還有一個宮女叫可晴的,勉強算是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