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殘紅從山頭落下,天地間浸入黑暗,斑斑點點的燈火在山村亮起,犬吠、咳嗽聲裡,籬笆小院朝外的牽牛花撫動,正在灶房吃飯的老兩口,還有少女聽到一陣脖鈴聲。
打開灶間的房門,微弱的望出去,陸良生牽著老驢走進院裡,見到灶間門口重疊探出半個身子的家人,松開韁繩,笑起來。
“有我那份嗎?”
門口探出來的李金花、陸老石、陸小纖,端著碗筷微微張著嘴,齊齊點頭,隨後反應過來,婦人‘哎喲’一聲,連忙跑出來。
“良生啊,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夜裡那麽黑,也不怕摔著,快進屋,快進屋,鍋裡還有飯。”
老驢撒歡的跑來拱了拱婦人的手,看到李金花揚起手來,邁過來的蹄子都不停,急忙偏開驢頭,目不斜視的朝驢棚跑了進去,匍匐地上慢條斯理的咀嚼草料。
“還有沒有本道的飯…娘咧…呼呼…跑死我了。”
道人扶著籬笆牆這才一瘸一拐的過來,李金花瞧他模樣,拉過兒子悄悄問了一句。
“孫道長這是幹嘛了?”
“沒事,他嫌身體不好,從河谷郡一路跑回來。”
陸良生笑著回頭看了眼道人,拉著母親回到灶房,桌上也幾個小菜,飯肯定是不夠的,婦人抹乾淨大鍋,紅憐從外面進來幫忙燒火,道人搶過案板,拿起菜刀朝一邊端碗的陸小纖挑了挑下巴,刀光噠噠噠的剁起菜來。
“哥,到京城去幹了什麽?這個時候摸著黑回來?”陸小纖不理道人,擱下筷子看向那邊和面的兄長。
切菜的道人嘿笑起來,手揮了揮甩出手上的水漬。
“小纖,你是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事,京城好一個大妖,本道那是法術盡出,另兄長更是把皇帝給……”
余光裡,兩道視線狠狠瞪了過來,道人話語頓時止住,紅憐收回冰冷的目光,看向對面愕然的李金花。
“嬸兒,別聽這牛鼻子小道士胡吹。”
一側,陸良生揉捏麵團,從虎口擠出一坨疙瘩,在掌心拍的扁圓,遞給母親,看到婦人狐疑的目光,笑了笑。
“其實也沒幹什麽,就是恩師一些遺物想要拿回來…”
這些都是敷衍之詞,總不至於說,自己跑去打一個大妖怪,順道還把皇帝給嚇死了。
當然,也不是他嚇死的,那天踩著普渡慈航從天上掉下來,誰知道陳叔寶會在那裡,一路推碾過去,換做其他人估計也會這個下場。
做了貼鍋面餅,湊合著桌上小菜對付了晚飯,讓道人在灶房裡繼續吹噓,陸良生端了肉湯,半個面餅走過屋簷,回到房裡,火光在燈芯燃起,照亮屋內。
床榻上,呼呼大睡的蛤蟆道人,聞到香氣,停下起伏的肚皮,唰的睜開蟾眼,坐了起來,飛快爬上桌子。
“終於不用風餐露宿,可以吃頓熱乎的了。”
蛤蟆沿著碗邊呼嚕吸了一口熱湯,抱著面餅咬了一口,舒坦的靠著幾本書坐下來,滿足的腳蹼繃直舒張開來。
“師父慢慢享用。”
陸良生將走去書架,將紅憐的畫卷掛上牆壁,拂去書籍的灰塵,文房四寶擺放,添置出書香之氣,
收拾了一陣,才過去把月朧取在手中,走到床邊,‘鏘’的拔出,隱約響起‘呃…’的低吟。
古樸的劍身嘩啦啦的機關響動,刻紋遊走舒展,遊雲露出的清月,那條蜿蜒細線像是在月下遊動。
劍身靈氣比之前在途中時,又充沛了許多,果然有了劍靈之後,月朧劍可以自行蘊養靈蘊,陸良生與其他修道者有些不同,考慮的不是靈劍威勢如何,反而想的更多,還是學業上的一些問題。
靈蘊上限是多少,將最後兩道靈蘊附著上去,會不會對現在的月朧或者裡面的靈識造成破壞,自主意識之後,會不會自己跑走,會不會突然變成第二個普渡慈航…… 思慮之中,拔開的月朧劍響起聲音。
“主人,你細品慢看…”
陡然一轉,又說去那邊正吃餅喝湯的蛤蟆道人。
“威武的蛤蟆道人,你需要小一點的餅嗎?怕你抱不住…”“對了,那只花白母雞呢?本法丈覺得它非同一般,要不要嘗嘗口味?”
“主人,女鬼姐姐那幅畫,不如裱起來吧。”
“老蛤蟆,那湯碗有點深…”
桌上,蛤蟆道人腦門青筋鼓脹,一把將面餅摔開,拿起煙杆跳下床,氣的使勁抽了一口。
“彼其娘之…為師有些後悔幫你將它煉出來了。要是換做老夫當初,一蹼將爾打的稀爛,靈識一口吞了。”
“蛤蟆蛤蟆,軟軟的肚子……”
月朧在陸良生手裡哼著小曲得意的抖動,書生也有些傷腦筋,這家夥除了有靈識外,還將曾經經歷過的畫面都記了下來,難怪知道那麽多。
握著劍柄一推,月朧陡然‘啊!’的呻吟,插進鞘裡,被陸良生扔去書架,還在架子裡晃動。
“主人,你會不會覺得這鞘有些配不上我了,有沒有考慮給我換一個劍鞘?不然經不起折騰啊…”
“…最好是寬一點的,兩面要緊實些,再點上一些金紋玉印……哎哎…別蓋布啊!”
一張綢布蓋下去,這才讓喋喋不休的話停住。
陸良生松了口氣,耳中嗡嗡的聲音終於消停了,挪過燈火,在窗欞前翻起書來。
蛤蟆道人頂著被褥環抱雙蹼,看著徒弟背影。
“這月朧劍乾脆丟了,一說就不停,言語還他娘的……賤!”
微開的窗隙,書生抬起臉,望去縫隙外的夜空,漫天星辰鋪陳一條銀河跨過天際,蟲鳴聲裡,他笑著搖搖頭。
“師父,這總歸是一把靈劍,丟了多可惜。”
蓋著白布的書架內,月朧的聲音嗡嗡響起:“本法丈同意!”
“閉嘴!”
蛤蟆道人將煙杆丟了過去,噹的響了一聲時,那邊,書桌前的陸良生翻過一頁,輕聲接上之前的話。
“…丟了可惜,再多話就罰去山頂待著。”
綢布裡面,月朧劍頓時變得安靜下來,不久之後,道人打著哈欠跳上房頂,躺在屋頂在月色裡翻起手中新得一雙布鞋,飛快將腳上破開口子的扔去一邊,重新套在腳上,舉在月光裡揚來揚去。
院中老樹沙沙輕響,漆黑的窗欞裡,傳出陸老石的呼嚕聲,惹得李金花拿手打了一下丈夫,聲音才小了一些。
亮有燈火的窗欞,房裡暖黃明亮,床榻上,蛤蟆道人蓋一張小毛毯遮住肚皮,呼呼大睡,一條腳蹼都露在外面。
紅憐泡好了熱茶輕柔走去,放到書生手邊,退到一側,撐著下巴安靜的看著。
書本堆砌,指尖翻過紙頁,陸良生抿了一口茶水,看去一旁燈火間的女子,相視笑了笑,繼續翻起書來。
他已經好久未這般看書了。
夜色深邃,遠去富水縣,百裡之外的河谷郡,城中貼有交叉白條的大門輕輕闔上。
清冷的月光裡,一個女子牽著快要三歲孩童慢慢走下石階,眼角還掛著淚痕,回頭望去門簷下掛著的白燈籠,抿唇深吸了一口氣,刮去臉頰的淚漬,握緊孩子的手,朝深夜的長街走去。
漫著薄霧的街道上,扎著小辮子的孩童仰起小臉看去身旁的母親。
“娘…我們去哪兒啊?”
梆梆梆…
打更的聲音從遠處過去,胭脂擠出一點笑容,摸了摸兒子的發髻。
“明月,娘帶去一個地方,有高的山,山裡還有得道高人!”
孩童不是很明白,但大概能聽懂一些,點了點頭。
“好!”
梆…
梆…
脖子衣領裡插著燈籠的打更人從遠處過來,原本看到一對母子迎面走來,想上去詢問,眨眼間,兩人都消失在了薄霧裡。
“哎喲喂……”
嚇得他臉色發白,飛快的敲著梆子逃似的跑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