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爺爺,在我高考那一年的正月,去世了。
在他最後幾年的時光裡,得了阿爾茲海默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老年癡呆。
爺爺本就是個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老農。在我上初中的時候,老家鄉下通往城裡的交通方便了,他常常會在周末,拿些鄉下土產,到城裡來,在家裡坐坐。
有老家奶奶養的散養雞下的蛋,我從小吃到大。直到讀大學後好幾年,奶奶年紀大了養不了雞了,她還是會去養雞的鄰居那邊買一些,給回家過寒暑假的我備上。
有地瓜或者紅薯粉這樣的農產,也有我們那邊的傳統小吃,過年前會做點兒年糕。
拎著一大包東西坐半小時車,爺爺也不多聊,一般就安靜的坐會兒,看看我們,然後坐車回去。
當時我們都沒有覺得這種沉默寡言會是什麽病的先兆。
直到症狀明顯了,他的記憶也慢慢的在丟失。
先是記不住事情,後來記不住路。有次坐車來看我們,回去時轉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找著車。那以後我們也不敢讓他多跑了。
漸漸的,連家人都有些記不住了。
最初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十分歡喜;漸漸的有些認不出來,但眼神還是開心的;到最後,眼神裡也充滿了木然。
在一次摔倒之後,爺爺只能臥床。纏綿病榻許久,終於還是離開了我們。
在那個冬天,我住在老家的小閣樓上。正月初一就下起了雨,老屋頂上的瓦菲在雨中搖曳,滴碧油翠。
初一的時候爺爺還在。一大家子人,難得的從各方聚在一起,許是知道以後這樣的機會也許不再有了吧。
沒到元宵,爺爺就沒了。
那時在喪事的間隙,我在閣樓上默默的看著英語書,不敢觸碰一些回憶。2
爺爺故去後,奶奶又陪伴了我們十年。
奶奶身體一直不好,長年服藥。我想,她應該也沒想到,爺爺會這麽早的離她而去。
高考過後,我們把奶奶接到城裡,一起住了將近兩個月。我們都知道,未來也許不會有那麽長的日子相伴了。
清晨五六點,父親帶我去登山鍛煉,奶奶這時一般也醒了。
七點回來,洗過澡,奶奶就已經吃過飯了,會過來陪我看電視。
那個夏天,有時候我會給奶奶放電視。她聽不太懂普通話,能看的只有幾部老劇,比如《西遊記》。但至少,那時她還能坐著,看個一兩集。
此後每年寒暑假回家,她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以至於我要給她放電視,她也常常看不下去。
大二大三的暑假,我常常待在房間電腦前面,或者學習,或者娛樂。
奶奶一般摸索著進來,在床邊上坐下,靜靜的陪著我。有時候冷不丁的跟我說幾句話。我也應答的心不在焉。
是的,奶奶老了,她的世界裡,只有回憶。
而我,還要看著大把的未來。
奶奶翻來覆去的述說著當年的事情,第一次我還略帶好奇的跟她問答,說了幾次後就只剩下感歎,再說,我已經沒有反應了。
年輕人總是向前看的,我們沒有辦法把大把的光陰,放在不斷重複咀嚼過去上。
大學的前幾年,寒暑假時,奶奶會過來跟我們同住一段時間,看看她唯一的孫子。但是,也許是越來越難與我們交流,也許是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漸漸的她也不願來同住了,而改成我回老家去看她。
她會很開心的做準備,把錢給保姆,讓保姆去街上買我愛吃的餅,一次買六七塊,我根本吃不完。
然後她會跟我爸媽,或者同時過來的親戚們閑話幾句,
而把我放在裡屋,任我自己看電視,吃餅。工作以後,帶著女友回老家時,奶奶的神情其實已經頗為呆滯了。 還有歡喜,還有張羅,但與我們交流並不太多,因為她已經越來越難接收新的信息,她更多的是生活在回憶裡。
那時的一張照片,她坐在椅子上,背靠著餐桌,看著女友和堂妹、叔叔嬸嬸聊天。她的目光仿佛飄向了很遠,我想,也許她又沉浸在回憶中了吧。
畢竟我們坐的地方,是她生活了數十年的屋子,這裡邊有多少帶著煙火氣的回憶,也許只有她知道。
或許,只有病前的爺爺,才有等量的記憶吧。3
奶奶最終沒有等到我的婚禮。在我領證的半個多月後,奶奶也故去了。
我想,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是孤獨的。
她所擁有的,漸漸只剩下了回憶。她在現實世界的時間越來越少,沉浸進回憶世界的時間越來越多。走到最後,沒有現實,全部進入了回憶的世界,她也就離開了。
但是,我們卻越來越難陪伴她。無論是我,還是爸媽,我們都有更多現實世界的牽扯,我們不會一遍一遍的昨日重現。
我想,如果可以,最好的結局其實就是,把爺爺病前的記憶留在AI裡。
也只有他,才能陪奶奶一起遍歷那些或苦或甜的回憶,說著兩人能夠會心一笑的事情,讓奶奶那十年的光陰,不再孤寂。
也許他們共同的記憶裡,還會有這麽一幕:火鉗撥弄著灶裡的柴火,火星四處飛濺,鍋上冒著熱騰騰的蒸汽,灶台邊上的瓷磚裡,一個胖娃娃抱著大鯉魚。屋外自行車鈴聲響亮,小孫子稚嫩的聲音傳來:爺爺奶奶我回來啦。
他們走到堂屋,彎下腰,看看這個小家夥又長大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