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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求生實錄》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善水者溺於水(下)
“如果今晚韋孝寬沒有派人來,你要不要輸我點什麽?”

初冬天黑早,兩層土屋的二樓已經點起了油燈,鄭敏敏放下最後一封回信,伸了個懶腰問道。她實在是太老實了,如果換了高伯逸別的妻妾,一定會問為什麽他這位大都督什麽都不做,整個下午都在鹹魚曬太陽。

只有鄭敏敏才傻乎乎的把那些信件一封一封的回復掉。

“你想要什麽?”高伯逸疑惑問道,他手裡拿著一本《齊民要術》的手抄版,逐頁逐頁的翻看。

“還沒想好,反正,就當是你答應我……”

鄭敏敏話音未落,就聽到竹竿在門外輕聲說道:“主公,玉璧城來人了,是韋孝寬長史辛道憲。”

“你剛才是想說啥來著?”

高伯逸放下書,笑著問鄭敏敏道。

“我想說高都督算無遺策,運籌帷幄,老謀深算……你贏了行了吧!”

她像條鹹魚一樣,趴在桌案上動也不動。想跟高伯逸發脾氣又拉不下臉皮。

“讓辛道憲進來吧。”

高伯逸指了指不遠處的屏風對鄭敏敏說道:“去板床上躺會吧,一邊休息一邊聽著。”

屏風後面有張木板床,是女秘書辦公的時候,高伯逸睡覺用的。

不一會,一身戎裝的辛道憲進屋,對著高伯逸拱手行了一禮。

“坐,今日隻當是故友重逢,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辛長史盡管放心便是。”

高伯逸指了指剛才鄭敏敏跪坐的軟墊說道。

辛道憲微微點頭,跪坐上去之後,才發現軟墊熱乎乎的,似乎剛才還有人在,並未離開很久一樣。

他將這些雜念拋諸腦後,微笑著對高伯逸說道:“在下對齊軍的所謂政策還有些疑慮,所以以個人的身份前來詢問一下,跟韋都督沒有半點關系,更不代表周軍的意志,希望高都督不要多心。”

“好說好說,遠來是客,來人啊,上茶,上好茶。”

高伯逸對著門外喊了一聲。

竹竿端著兩杯茶上來了,將其放在桌案上,一聲不吭的就走了。他身上含而不露的殺氣,讓辛道憲渾身不自在,隻覺得這個人又冷又硬。

整天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高伯逸也真是能忍啊!

辛道憲在心中嘖嘖感慨,並不是所有主公都容得下這等護衛的,比如說高洋這樣的人。

他說了那麽多,其實都是欲蓋彌彰,沒有韋孝寬首肯,像辛道憲這樣的親信心腹,怎麽可能私自出城呢?

只不過打人不打臉,很多事情大家心中明白就行了,沒有必要將其挑明,那樣就是侮辱智商了。

“辛長史想知道什麽呢?”

高伯逸將桌案上的某張紙遞給辛道憲,正是白天念的那張。辛道憲若有所思的看了高伯逸一眼,心中了然。

對方早就猜到自己會來,連東西都準備好了。

不得不說,和聰明人打交道,有時候是最輕松的,因為雙方都能明白對方想說卻不能明說的意思。

“我軍放下武器,就能脫離序列,不會被殺。高都督這樣,豈不跟宋襄公一樣?這一點在下不能理解,所以只能認為高都督在信口雌黃。”

辛道憲正色道。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

這首詩辛長史不妨先抄下來,回去以後慢慢揣摩。這首詩看懂了,這個問題也就明白了。”

高伯逸指了指桌案上硯台裡尚未乾涸的墨跡說道。

辛道憲也不客氣,他記性極好,高伯逸的這首詩又極為出彩,

他筆走龍蛇一般將其記下來,等墨跡幹了以後,小心翼翼的卷好,放進袖口裡。他對著高伯逸行了一禮道:“雖然各為其主,但辛某對高都督的能耐,那是十分佩服的。”

這話倒不是違心說的,試問現在齊國周國乃至陳國,有高伯逸這樣水準的人才到底有幾個?更何況他還這麽年輕。

此人已經飛龍在天,不可阻擋了。

“辛長史還有什麽疑問麽?要不一起吃個便飯?”

“如此也好。”

辛道憲沒說什麽,只是微微點頭。

吃飯是小,打探情報是真。

很快,飯菜端上來了。

又硬又乾的面餅,切成片狀的熏肉干,黑乎乎,聞起來很香的醬菜,還有稻米粗製的酒醴,裡面有很重的沉澱物,略酸酒味不濃。

不過口感還行,並覺得不澀口。

辛道憲感覺,這玩意可能就是一般低級軍官的夥食,高伯逸這樣的人物,吃這樣的東西,未免過於寒酸了。

“高都督與士卒同甘苦,真是令辛某佩服啊。”

辛道憲咬了一口面餅,真就是面餅,沒有水的話,完全無法下咽。熏肉就是用鹽醃漬的,除了鹹就是鹹,甚至還有點淡淡的苦澀。

倒是黑乎乎的神秘醬菜,頗為不凡。看得出來,這種東西不太精致,應該是可以大規模生產的,在軍隊裡使用極好。

“高都督剛才也說了,兩軍各為其主,為何不肯放過韋將軍呢?要將人滅族,連親友都不放過,哪怕石虎之流再世,也不過如此了。高都督乃是心懷天下之人,何苦要這樣不愛惜羽翼?”

辛道憲苦口婆心的問道。

敵人關心,那說明打到了他們的痛處。鄭敏敏躲在屏風後面的板床上,耐心的聽高伯逸到底會說什麽。

“辛長史,假若你是宇文邕,聽聞在下發出這樣的通告來,你心裡會怎麽想?”

高伯逸看著辛道憲的眼睛問道。

這倒是有些出乎辛道憲的意料,因為在他心中,從未考慮過宇文邕是怎麽想的。畢竟,宇文邕又不能防守玉璧城。

“會很憤怒?”

辛道憲疑惑問道。

高伯逸搖了搖頭道:“恨只是對我咬牙切齒,那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可是你想想,聽到這樣的話,他會怎麽看韋將軍,怎麽看京兆韋氏?”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辛道憲細細揣摩了一下,暗自為韋孝寬捏了把汗。

首先,高伯逸出了通告,要把韋孝寬往死裡整。所以韋家就必須要跟周國綁定,韋孝寬就必須要死守在玉璧城,直到流乾最後一滴血?

表面上看,確實是這樣。只是,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本能,都有繁衍後代,開枝散葉,壯大家族的使命。

要京兆韋氏陪著韋孝寬,陪著周國一起死,抱歉,流水的皇朝,鐵打的世家,我們不願意陪著你們一起死!

而且是誰都不死,唯獨就我們家死!

這種事情,撂誰身上也受不了啊!

看到辛道憲似乎有所明悟,高伯逸接著問道:“你若是京兆韋氏的族長,你會怎麽看這件事,是讓全族子弟都上戰場,和周國共存亡。還是派個人到我高伯逸這裡說個情?

哪個花費的氣力更小?哪個成功的可能更大?”

這不用說了,肯定是求情的可能性更大。至於怎麽求情,韋氏不會直接出面,他們會先找到了跟高伯逸相熟的家族,比如說趙郡李氏,弘農楊氏等,讓他們作為中間人,跟高伯逸好好商量一下。

但是,不拿好處,就想上岸,世間怎麽可能有這樣便宜的好事呢?

所以京兆韋氏,就必須拿出“有誠意”的東西來。這種東西,很有可能,就是讓宇文邕坐立不安,讓周國搖搖欲墜的東西!

周國滅亡了,高伯逸心滿意足了,京兆韋氏不但沒有滅族之禍,反而可以在戰後過得很滋潤!

至於宇文邕怎麽樣,宇文氏怎麽樣,這些重要麽?

有種你打到鄴城去啊!

“京兆韋氏覺得周國皇帝無能,宇文邕覺得京兆韋氏可能不忠。這兩者會不會和平相處呢?會不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發生某些不可預測的事情呢?”

高伯逸記得很清楚,歷史上楊堅造反的時候,韋孝寬最後一刻上車,可是背叛了宇文家的。他這話一說出口,辛道憲瞬間面色大變!

今日是京兆韋氏,明天也許會是京兆蘇氏,誰知道下一刻高伯逸看誰不順眼,以後入關中後拿這家“出氣”?

“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今日高伯逸的興致似乎特別好。

辛道憲很想罵對方無恥,想想又覺得無所謂了。

兵不厭詐,你罵對手狡詐,實際上是對敵人最好的褒獎。

看明白高伯逸為什麽這樣對韋孝寬,他就明白這位高都督為什麽對玉璧城的將士如此“仁慈”了。

戰況激烈的時候,韋孝寬下令讓手下挺住,手下人會怎麽想?

如果我投降,我們會受到很好的對待,家人也無礙。而你投降,你和你全家都要死!

如果我死戰,我很可能會死,而你卻能苟活幾天。

那麽我到底是在為誰而戰?我的戰鬥還有什麽意義?

一張紙,就把韋孝寬跟玉璧城的將士分為了兩個團體,利益彼此矛盾!

韋孝寬平日裡作戰最擅長用計謀,尤其喜歡用諜,探聽內幕,然後給對手寫信,干擾視聽,挑撥矛盾,從中漁利。

結果,今日高伯逸用他最擅長的招數,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他面前。

這個大坑,除了乖乖跳進來以外,別無他法。

辛道憲可以想象,玉璧城的監軍,一定會將此事報告給宇文邕,而齊軍不會阻攔這名信使。就算韋孝寬不派人回去稟告,高伯逸同樣也會用齊國的密諜渠道,在長安散播消息。

到時候宇文邕還是會知道。

伴君如伴虎,你能猜到宇文邕是怎麽想的麽?

辛道憲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幾乎只是半注香的時間,他的後背就被汗水全部打濕。越是想,越是感覺後怕。

這條計策好毒!

辛道憲覺得韋孝寬的情緒低落,只是一種正常反應,甚至,他極有可能低估了眼前這位心狠的程度!

“高都督陽謀都用得這麽熟練,想來對攻城已經是胸有成竹了吧。”

辛道憲小心翼翼的試探問道。

“來人啊,天黑路滑,辛長史回去的路不好走,派人送他一程。記得要送到玉璧城門口。”

高伯逸對著外面大喊了一聲,對辛道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該說的,要大說特說,不該說的,半句都不能透露。辛道憲來此,就是韋孝寬的眼睛,耳朵,嘴巴。一旦大意,這次“暗鬥”,就會落在下風。

“那在下告辭。”

辛道憲訕笑一聲,拱手行禮,隨即跟著竹竿一起離開了雙層土樓。

高伯逸悄悄起身,拍了拍略有發麻的小腿,躡手躡腳的走到屏風後面。他看到鄭敏敏卷縮成一團,裹著毛毯就這樣睡著了。

“前戲做完了,馬上就要硬碰硬了,真是期待啊。”

高伯逸又給鄭敏敏加了一條毯子,吹滅了油燈,小心關上房門,朝著城中兵營所在地走去。

……

長安皇宮的禦書房裡,陰風陣陣。哪怕點著火盆,也讓人感覺到寒冷。宇文邕端坐在桌案前,地上全是散亂的奏折與書籍。

還有砸爛的花瓶。

這位周國皇帝面色陰晴不定, 像是在爆發的邊緣。

“突厥賊子,真是難纏啊!”

很久之後,他長歎一聲,癱坐在龍椅上,今天他幾乎要拔劍殺了前來商談的突厥使者。對方的傲慢和對自己的鄙視,完全是不加掩飾!

不過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宇文邕隻想知道,突厥人能不能出兵,什麽時候可以出兵!

然而對方的回答,永遠都是“可汗在考慮了”“兵馬已經在集結”“幾位部族長老還不同意,需要協調一下”

這樣推脫的詞句。

宇文邕生氣麽?當然生氣!可是你就算生氣又有什麽辦法呢?突厥人就是看準了,在局面沒有本質性變化以前,根本不會出兵!

什麽叫本質性變化?

玉璧失守,甚至是蒲阪失守!這個打手,可不是容易請的。而且請了以後,要怎麽送走也是個難題。

“來人啊,擺駕長秋宮,朕要跟皇后好好的說說話。”

宇文邕的聲音沒有一絲情感,機械而冰冷。

“喏!奴這就去……”

“不必驚擾他人,就你陪著朕去,就行了!”

宇文邕的話語,讓貼身太監心驚膽戰。

要知道,皇后阿史那玉茲身邊的人,全是突厥人。平日裡的吃穿用度都是他們自己負責,宮裡只是撥錢就行。

儼然“宮中之宮”了。如今深夜強闖,只怕……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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