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潤色了沁河醫館,院落裡的花花草草點綴著玉露,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白玉盤的房間中是叮叮當當的響聲。
白景天抽出匕首,站起身後與窗外的景色格格不入。
“要打一架嗎?”白景天將刀幣放在桌前,起身後說道。
他面色平靜,對於白景天而言,他第一次見到朱儒釋毫不加掩飾的厭惡,自然而然的會以為這個男人要與自己撕破臉。
男人分出高下、解決恩怨的方式十分的簡單,沒有什麽是打一架不能解決不了的事。
“打一架?怎麽打?”朱儒釋淡然的端起面前的茶水,輕輕呡了一口後絲毫不掩飾自己對於白景天的厭惡,他眯起眼睛,輕聲說道:“坐都坐下了,哪還有動手的必要?再說了……我又不是你的對手,有什麽好打的。”
“嗤。”
白景天將匕首重新插回鞘中,盯著淡然的朱儒釋:“殿下真實的讓我覺得甚是可笑。”
“可笑?你只要沒有笑出聲來就算不得是可笑。”朱儒釋放下茶杯,看向白景天:“我又不是腦袋缺根弦,被你按在地上打很有趣嗎?”
白景天望著對方眸子裡自己的影子,心裡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當以往溫文爾雅的男人表現出了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厭惡後,他卻沒有想象中的反感……甚至都沒有生氣。
因為就好像朱儒釋說的,朱儒釋本身對於“白景天”這個人沒有任何的厭惡,甚至還有欣賞,他無法抑製厭惡的只有“半妖。”
可偏偏的,“白景天”的本質就是半妖,這種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從心靈和肉體分開來看的“天真”行為……讓白景天說不出是自己被認可了還是別的什麽。
其實這種眼神從小到大他不知道經歷過多少,“半妖”兩個字可以輕易摧毀他的一切努力,所以他的性子才會變成後來的模樣。
這裡有來自於身邊家臣對於半妖的恐懼導致的扭曲,有因為母親意外去世而對父親懷有的恨意,甚至有他剛來春風城來自秦淮那異樣的眼光。
朱儒釋只是這萬千普通人中的一個,不是惡意最重的,只能說是中規中矩。
要說有什麽特殊,那就是朱儒釋一直在抑製著對他的厭惡,不似旁人的般肆無忌憚,所以還算特殊。
現在朱儒釋一表現出來對他的不喜歡,反倒是走了下乘,讓白景天索然無味。
“練紅不惱?”朱儒釋說道。
“我也習慣了。”白景天輕輕一笑:“殿下這幅厭惡的神情,一般人可見不到吧。”
“我也是很矛盾的。”朱儒釋說道。
白景天不置可否,對他而言……越是感知到半妖生存環境的惡劣,越是能感知到杜七帶給他的溫暖有多麽重要。
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越深刻,就會越喜歡他的先生。
“所以呢?殿下忽然的這麽瞪著我看? 總是有理由的吧。”白景天說道。
“你不是最嫌棄我那副陽儒陰釋的模樣?真實一些? 這也算是我拿出的誠意,畢竟一會兒要說正事? 誠意也是很重要的。”朱儒釋認真說道。
白景天一噎? 無奈說道:“我又不是受虐狂,殿下拿這種看垃圾一樣的視線當誠意?”
“你就說收不收下吧。”
“收? 我收就是了。”
白景天心想看來今天的事兒對於朱儒釋很重要,以後可不一定有機會能夠見到太子殿下最本來的模樣了。
“既然話都說開了? 那……我還真的對於殿下很好奇。”白景天說道。
“有什麽就說。”朱儒釋擺手。
“殿下的玉佩呢?”白景天問了一個和段千川一模一樣的問題。
“我向來是不佩玉的。”朱儒釋說道。
“是因為不認為自己是君子?”白景天好奇的說道:“我以為只有我這樣的半妖才會自認下等? 沒想到殿下也是。”
“做君子有什麽好?”朱儒釋此時完完全全換了一套說辭,他平靜說道:“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 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事實上……有一天這南離若是倒了,我會第一個被壓死?可走又走不掉,偶爾也會心煩。”
白景天看著朱儒釋言語中對於“君子”的嫌棄感完全的溢出,眼睛微微睜大。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優雅姿態完全垮掉的朱儒釋,言語中滿滿的都是抱怨? 仿若一個深閨怨人。
朱儒釋也不管白景天驚詫的眼神,端著茶盅? 平和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惱怒,他緩緩說道:“不知是哪個酸儒說什麽君子遠庖廚。說到底? 不就是眼不見為淨?這不就是在說我?被古人這麽瞧得乾淨……當真是惱人。”
白景天想起了杜七,又想起了他曾經跌入的那條沁河? 不知道為何語氣中反而帶上了幾分安慰的語氣。
“人只要不死在我面前? 我便當他沒死。”白景天說道:“殿下對於半妖是如此。我可以說殿下虛偽? 但殿下至少還虛偽。”
“你這話聽著怎麽像是在罵我。”朱儒釋面露無奈。
白景天玩弄著手上嘩啦啦的刀幣,他搖頭說道:“如果說這些人總是要死的,所以死在我面前也無所謂,這樣的殿下在我看來,比虛偽可怕的多。”
本質上,所謂君子遠庖廚就是不能讓人承擔不屬於他們的責任,也不應該讓無法解決的矛盾蒙蔽自己的心靈。
朱儒釋聞言,愣了好一會兒,他仿若第一次認識白景天,看著白景天平靜的面容許久後……吐出一口濁氣,無比認真說道:“賢弟倒是比我想的還要有意思。”
“殿下比我想的要差一些。”白景天說道。
“所以呢……賢弟這種想法是受什麽人的影響?”朱儒釋問,她可不相信白景天的淡然是天生的。
“是受誰的影響?自然是我的母親。”白景天平靜的說道。
在白景天的回憶中,他的娘親似乎就是一個手握了巨大權利的人……雖說白景天到最後也沒想明白他娘親在糾結什麽東西,可他的確是見證了娘親從糾結到解脫的整個過程。
事實上,海棠手握青令,她可以強行改變許多事情。
比如想要自己喜歡的人都過的好,又比如消除某些種族仇恨,可是海棠最後發現所有的事情她只能做到一半,就好像半妖的困局一樣……總是無法完美的解決。
後來的海棠才明白,人是不能強行承擔不屬於自己的責任的。
更不能被無法解決的矛盾壓垮。
好在海棠本就是乖戾、無法無天的性子,這種事情隻沉浸了幾個月,也就是放輕松,該吃吃,該逛窯子逛窯子了。
白景天想起了娘親的一些過去,眼裡盡是無奈。
“賢弟的娘親?”朱儒釋微微一怔,心想不就是妖族?
他對於妖族更應該是憎恨的,至少應該大於白景天,可對方是尊上的妻子……朱儒釋還真的恨不起來,他想了想,便覺得自己這也是一種“眼不見為淨。”
“殿下可真聰明。”白景天眯著眼睛,若是在他提起娘親的時候,眼前的男人展現出一丁點的厭惡,那今天就到頭了,他定會教訓對方一頓。
“我也是人。”朱儒釋放下茶盅說道:“要說為什麽,興許是妖族至少是理智的,分的出來對人有害的妖和對人無害的妖。”
“而半妖……全都是對人有害的,對吧。”白景天說道。
“正是。”朱儒釋點點頭,他看向白景天:“想要解決半妖,並非是那麽簡單的,就如同賢弟你,錦衣玉食……但是你就沒有想過有一天,倘若你也被半妖凶暴的天性所控制怎麽辦?”
現實就是這樣,半妖血脈的缺陷一旦爆發,哪怕是朝夕相處的人也會瞬間變成“妖魔”,所以處理半妖根本就無法像是處理普通難民那樣。
好吃好喝,送去學習仁義禮智信又怎麽樣。
只要血脈湧動就會心智扭曲。
這根本就是一個死局。
“我自然是想過的。”白景天平靜說道:“世界上也不是沒有抑製半妖血脈缺陷的法子……修煉開明智就是其中一種,雖然困難,但是總是有用的。”
“我沒有聽說過修煉有這種作用。”朱儒釋說道。
“這些都是你那個尊上說的,我只能信,興許是要到了一定的境界才行?”白景天也不想過多解釋。
對於朱儒釋來說,絕雲宗那樣宏大的仙門與他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東西,即使是說給他聽,也完全不可能普及開來,索性就不說了。
花費大代價,加上外部的誘導,該是能暫緩半妖缺陷的爆發,甚至將其完全抹除。
不然,師先生為什麽要收明燈為徒弟?
仙門就不怕以後養出來一個真正意義的“女魔頭”嗎?
自然是有辦法的。
“我不信。”朱儒釋搖頭,他倒不是坐井觀天,而是不相信白景天的這份淡然。
在他的感知中,白景天就沒有為半妖的狂暴化做過任何的準備,即便是有侍衛在身邊,可是半妖極度不穩定,他當初整日和杜七朝夕相處,就不怕忽然暴起傷了他在意的姑娘?
白景天聞言,語氣一頓,隨後無奈的說道:“說實話吧,至少我是幸運的,娘親的血脈平和,和父親的匹配度極高,師先生都幫我看過的……我雖然也是半妖,但是血脈上並不存在任何的缺陷。”
“有這種事?!”朱儒釋一怔。
半妖中還有血脈不會有缺陷的?不會陷入狂暴的?
朱儒釋個人猛地站起來,他急著說道:“可有檢測不會狂暴血脈的手段?”
“……”白景天望著朱儒釋眼裡的希冀,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道:“沒有,先生說了……我是他見過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完美的半妖。”
白景天認為這其中母親的血脈起到了最為重要的功效,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才會給予他這樣的奇跡。
也正是因為如此,白景天才從未害怕過自己會失智。
聽著白景天的話,朱儒釋眼裡的光逐漸暗淡,他不懷疑白景天會欺騙他,於是眼裡重新升起對於半妖的厭惡。
“賢弟只是個例,那……最好的辦法依舊是斬草除根。”
“這種事你也不用與我說,我不想知道。謂之君子遠庖廚,用得到這理論的時候我就是君子。”白景天毫不羞愧的說道。
朱儒釋忽然抬頭說道:“你先生的侍女不就是狸花半妖。她總不是完美血脈吧,你就不怕她傷了你的先生?”
“明燈是狸花,她現在很弱,按照師先生的話,有人看著,而且……仙門自然有仙門的手段。”白景天說道。
為什麽師承從未與杜七說過類似的話,還不是因為在明燈巨大潛力的下,絕雲宗自然會想辦法去解決。
悟道竹就是完美填補心智的法子,沒什麽好說的。
“仙門……”朱儒釋意識到了什麽,不再言語。
“所以說,我對於殿下如此的厭惡半妖這一點並不意外。”白景天眨眼說道:“反倒是……殿下一直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很惡心人。”
“廢話,你是尊上的獨子,我不要過日子的?”朱儒釋瞪著白景天。
“……也是,這也不能怪殿下。”白景天無奈的說道:“畢竟……環姑娘幫我做事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眼神,殿下比起她可要能忍的多。”
“你這小子是不是腦子有毛病,被環丫頭那麽嫌棄,還幫她說話呢?”朱儒釋罵道。
“殿下,收著點,溢出來了。”白景天像是看著稀有動物一樣看著朱儒釋,他雙手環胸,說道:“我又不在意被人這樣看著。”
拿柳依依和連韻舉例子,這兩個姑娘對於他的態度是一個厭惡一個恐懼,但是這些都是針對“半妖”的……他從未放在心上。
總不能說柳依依和連韻人品不好吧,那他先生第一個不會放過他。
也沒辦法,似是柳依依這種誰都不願意得罪的人卻只見了他一面就無比的害怕和厭惡, 自然是因為半妖的本質所有人都是知曉。
明燈之所以會在街上被人當眾嫌棄甚至緝拿……這些都是早早就昭示了半妖的極端性。
想起杜七,白景天不自然的勾起嘴角,現在去回想,先生看待他也好、看待他姐姐也好,看待白龍也好,從未去思考他們一個是半妖,一個是淮竹姑娘,一個是掌握權勢的城主。
先生首先會去看一個人的靈魂。
這一點,真真得是讓他喜歡的不得了。
雖說外部因素雖然也會影響到他先生……比如有錢能買蜜餞,找他幫忙之類的,但是這些在他的眼裡全都是可愛的。
白景天認為像是他先生那樣“傻”的人不多,所以是珍寶。
……
別誇了別誇了。
有姑娘心道他純粹是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