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著小雨,杜七站在一棵青梧桐下歇息,聽著那雨水落在長青葉上沙沙的響聲,看著急匆匆來往的姑娘。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打扮很怪,頭戴青綠鬥笠,鬥笠上還有一層輕紗,而輕紗之下,她的半張臉上還帶了杜十娘的同款面紗。
一頭青絲盡數裹在寬大披風中,白色絨絨將她自己包裹了一圈。
杜七覺得這般人出現在這裡該是很吸引人視線的。
可不知為何,這兒的姑娘們打著傘來來往往過去了幾十個人,沒有一個人多看了她一眼,也沒有上來說話的,腳踩積水來去匆匆,像是每個人都極其忙碌。
她們是忙還是對其他的東西不在意,杜七站在這想了許久,覺得該是後者。
西苑的姑娘們與她平日裡住的東苑很不一樣,東苑的多是三十二樓的姑娘,杜七來往所見多是清閑的人,那些人碰到杜七會拉住她嘮一些家常,面上雖偶有疲憊,總的卻還是精神的。
西苑的姑娘們則完全不一樣,杜七不知道她們在做什麽,那多是渙散的眼神也不像是著急的樣子。
杜七想起了那日被壞人踩在腳下的紅衣小姑娘,覺得這兩種眼神很相似。
又想起初見翠兒、初見十娘時候她們的眼睛,便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就是紅倌人。
……
就在杜七發著呆,忽的有急匆匆的步子踩著水過來,停在她面前。
“先生這是怎麽了?”
那聲音不算好聽,有一些沙啞,可見這春風城的姑娘也不是每一個都有石閑那樣的嗓子。
杜七抬頭,發現是一個翠兒大小的姑娘,一身花花綠綠的服裝,面上抹著胭脂,手上拎著食盒。
那裝很豔,甚至有些俗媚,可杜七覺得她是很清秀的姑娘。
她是第一個來找自己搭話的人。
“姐姐好。”杜七平靜說道。
“可當不了先生的姐姐。”少女搖搖頭,面露關心的問道:“先生是要去哪兒?”
“秋水樓。”杜七如實道。
“秋水樓就在前面右轉,過了小花園往西走再過了那條清水河左手邊第一個小樓就是。”少女仔細的說道。
她將杜七在這兒歇息當做了她迷路了。
想來也是,這般小雨天氣也不會有人拎著沉重藥箱在這兒看雨。
杜七想了想那冊子之上寫的東西,點點頭道:“我記得就是這個地方。”
“先生是要去看病?”
“出診。”
少女聞言笑了笑。
這先生看身材聽聲音,該是比她還要小一些的妹妹,卻已經可以做給人治病的活兒。
這便是與她們不一樣、是有用的人兒。
“那我替姐妹們謝過先生了。”少女端莊行了一禮。
杜七看著她,覺得她的身子也不是那麽好。
“姐姐天癸期間還是少出門的好,這幾日陰氣盛。”杜七認真道。
少女一愣,接著驚訝的看著面前的姑娘:“先生這也看的出來?”
杜七點點頭。
少女看了杜七一會,大概知曉了一些杜七的性子,即便都是女性,也很少會有人一見面就說這種事。
該是一個認真的姑娘。
少女抬起手中的食盒,笑著說道:“我也就出去買些吃的,樓裡接了幾個春市中新來的丫頭,給她們吃些好東西。”
杜七看向那食盒,隱秘的吞了口口水。
這是……金風樓的食盒,她認得。
“姐姐倒是大方。”杜七意外的道,她還記得十娘說過金風樓的東西很貴,她很少吃,而師承一般也不會去春風樓給她買吃的。
“銀子就是用來花的。”少女輕笑:“那幫丫頭可饞了。”
杜七看著她,覺得這個姑娘很奇怪,因為杜十娘也好、柳依依和連韻也好,甚至石閑那個不甚靠譜的人也多是存著銀子。
這個姐姐住在西苑,該是不富裕的,這小小的食盒只怕花費了她不少的積蓄。
因為疑惑,所以杜七便問了。
“姐姐的銀子不存著?金風樓的東西很貴的。”
“嗯?”少女聞言一愣,接著看著杜七眨了眨眼,隨後娥眉彎了彎,心道這小先生果然不大聰明。
“先生是才來春風城不久?”
“不是,那邊我常去。”杜七指了指東苑的方向,隨後說道:“這邊……是第一次來。”
“第一次來三十二樓之外的地方出診?那怪不得。”少女換了一隻手撐傘,隨後道:“先生,咱們這兒的丫頭和那些貴姐姐們不一樣,沒人想著存銀子出去呢,那句話怎麽說……”
少女俯下身子,紅袖劃過杜七那拎著藥箱的手,柔聲道:“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及時……行樂?”杜七嗅著她身上那濃濃的麝香氣息,覺得這也許是苦中作樂。
如若有機會,她們該是想要離開春風城的。
少女聽著杜七那略帶疑惑的軟嚅聲線,覺得小先生很可愛,可能的話她想要將其抱在懷裡好好施弄施弄,當然她是忍住了的,站直身子道:“先生真有趣,好啦,說什麽及時行樂是真心話,先生可不要覺得我們是在苦中作樂。”
杜七又是一愣。
為什麽眼前的人知道她在想什麽。
“方才過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杜七很認真的說道。
那種死氣沉沉的眼神,讓杜七覺得做這望海店的姑娘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方才過去的人?”少女微微一怔,隨後去看那急匆匆離去的姑娘,歎息一聲:“先生倒是看的遠一些……咱們這些姑娘多數晚上才有精神,現在還困著呢。”
說著她自己也打了個哈欠。
又補充道:“姑娘說的自己要什麽,站得高了。”
杜七看著她。
少女認真說道:“活著就是咱們想做的事兒,這店外也不是什麽好去處。”
“活著……”杜七在心裡想著這兩個字,覺得有一些道理,可萬物總是要死的。
這個問題對於一個一直活著的人來說可能有些難,就好像杜七不是很明白什麽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我與先生說這些做什麽,要是姐姐知道了定要罵我教壞良人。”少女苦笑道。
杜七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呢。”少女驚訝。
杜七指著遠處那些雅豔齊備的高樓,說道:“這也不全是泥潭。”
少女翹起嘴角:“先生可真會說笑,我還是很愛乾淨的。”
“愛……乾淨?”杜七歪了歪頭。
少女便覺得杜七果真是不大聰明,她說道:“好了,我要回去,不然這吃食可要涼了……”
“姐姐慢走。”杜七點頭。
“別急。”少女盯著杜七鬥笠下的面紗,問道:“先生,還記得秋水樓在哪?”
她覺得這先生不太聰明,所以並不放心。
“在前面右轉,過了小花園往西走再過了那條清水河左手邊第一個小樓。”杜七說道。
少女意外的道:“先生居然記住了?”
杜七眨了眨眼:“這有什麽好驚訝的。”
“沒什麽……”少女搖搖頭,看了一眼杜七垂下的手臂,轉過身看了看,忽的見到了一個黃衣女人撐傘向這邊走來,她眼睛一亮,大聲道。
“梨姐姐!”
那女人腳步一頓,揚起傘面向這邊看了一眼,最後走過來。
“妮子,什麽事?”
“是這樣的,小先生要去秋水樓,你順路帶她去吧。”少女解釋道。
女人看向杜七。
杜七也在看她。
眼前的女人和她之前見過的沒有太大區別,都不是那麽漂亮,眼睛也沒有什麽神采,像是一朵蔫了的花。
黃衣女人點點頭。
“那這樣,先生,姐姐,我先走了!”少女揮揮手,遠去了。
杜七瞧著她離開的背影,覺得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
她重新撐起傘,說道:“勞煩姐姐了……”
雖然杜七覺得自己不至於找不到地方,卻也不會糟蹋旁人的好意,盡管這應該是對方覺得她不太聰明所以才會這麽做。
“小先生別急。”黃衣女人看著杜七那微微顫動的手腕,隨後道:“把藥箱給我吧。”
“這是我出診用的……”杜七小聲道。
瞧著杜七弱弱的模樣,黃衣女人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隨後捂著嘴道:“我說那丫頭怎麽叫我領著先生去。”
“?”杜七瞪著眼睛。
原來,這姐姐是可以很有精神的。
“咱的意思是咱來給先生先拿著,不要先生的藥箱。”女人笑著解釋道:“這東西我帶回去也沒有用的。”
“謝謝。”杜七不知曉她在笑什麽,將藥箱遞過去。
黃衣女人接過藥箱,驚訝道:“好沉。”
“那還是我自己來吧。”杜七道。
黃衣女人搖搖頭:“先生還是好生歇著,以後出門別帶這麽多東西了。”
她看到杜七的手腕還在顫著,便知曉這東西的重量已經超出了杜七的承受范圍。
“我以後注意,這是我第一次出診。”杜七解釋道。
“難怪……第一次都是不熟練的。”黃衣女人頗為感慨的說道。
杜七意外道:“姐姐也做過醫家先生?”
黃衣女人一愣,隨後啐了自己一口,她們這些紅倌人住在一起,開葷段子那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卻忘了面前的小先生還是乾淨的人。
“都是和那幫死丫頭鬧出來的,小先生把我說的東西忘了就好。”
“……?”杜七聞言,仍舊好奇,雖說她不懂的東西有很多,倒也不差這一個,可恰巧杜七對望海店的姑娘們很感興趣,於是很努力的去思考。
隨後杜七想起了什麽,問道:“姐姐說的是陰陽調和之事?”
“陰陽……調和?”黃衣女人眨了眨眼,現在輪到她迷糊了。
“姐姐沒聽懂,我的意思是男女……”
“停!我知道了,先生別說了。”
黃衣女人捂著臉,她覺得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兒,說這些東西都那麽深奧。
不過想來也是,學醫的姑娘哪能不通人倫,只怕在姑娘心裡並未將其當做一回事。
杜七點點頭,她對這些事情其實是了解的,只是許久沒人與她提過這些東西便忘卻了,眼前的姐姐該是許多年來的第一人。
其實杜七一直以來對情啊、愛啊、還有一些衍生出來的東西都挺感興趣的,奈何就像眼前的姐姐一般,沒人與她說,做什麽事情也將她排擠在外面。
杜七倒也習慣了。
至於說為什麽感興趣。
有一些原因是……就好像死是常見的東西,生也是一樣的。
“走吧,我帶先生去秋水樓。”黃衣女人說道。
“麻煩了。”
隨著杜七跟著女人走入雨中,這春風城的小雨便又大了一些。
她高興的時候才會這樣。
杜七瞧著前面的黃衣女人,覺得她很喜歡這裡的姑娘們,連帶著對望海店也多了一些奇怪的憧憬。
……
……
藥香彌漫中,師承將這一切收入眼底,若有所思。
師承說過自己不喜歡這望海店中的自誤的女人,七姨因此而罵老東西不通人事。
師承收回看著杜七的視線。
望海店的姑娘似乎沒有他想的那般不堪……師承不得不承認方才那個說出“及時行樂”的少女贏得了他的一些好感,因為那是很聰明的姑娘。
師承以往時候也按照七姨的要求給春風城的姑娘們看病,卻從未看到她們的這幅自然模樣。
因為他的身份,所有的姑娘面對他都是拘謹恭敬的, 這麽一來,他能看到的就只有麻木。
這次倒是因為杜七而看到了一些新的東西。
師承微微歎息。
他其實早就知曉這春風城與他所想是不同的了,只是世事無常,他這般的上位者對姑娘們的憐憫是沒有必要的。
反倒是杜七那般如常才是最合適,也難怪她七姨那麽喜歡她。
至於後面黃衣丫頭的話,那便是他不喜春風城青樓的原因了,在師承看來這就是不知廉恥。
嗯,這種話也只能在心裡說說。
卻也不能讓那老人知道。
這些丫頭可都是她的心頭肉,不許他說一句不好。
師承微微沉默。
一想到那丫頭曾經也是少女、黃衣丫頭中的一個便是一聲悠長歎息。
淸館人有淸館人的活法,紅倌人有紅倌人的活法。
東苑有東苑的活法,西苑有西苑的活法。
卻也不是他一個高高在上,不通人事的人可以肆意評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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