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和賈母等人說笑了一回,哄得賈母開懷不已。他趁機便說道:“老祖宗,咱們賈府可是天下少有的大家,到今天已是輝煌百載。想當年咱們賈家的那些個老祖宗們為人做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淚,這才有了咱們今日的顯赫騰達。孫兒每每思慮到祖先的不易,都是心懷驚懼,冷汗直流……”
賈母聽到這裡,心裡轟然巨響,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腮。她死死盯住賈琮,正色道:“好孩子,好孩子,果真是個好孩子,你能想到咱們賈家祖先的不易,真是難得,你心裡究竟是怎麽想的,就老老實實和我說,我……我……”
老太太說著說著竟然哽咽難言,眼淚更是灑落滿襟。
原來賈母自從嫁入賈府,到如今也有五十余年,她這一生和賈府緊密捆綁,沉沉浮浮不知歷經多少風雨驚心。面兒上老太太看著倒是笑眯眯的,似乎隻知享受,余者皆一概不以為意。可誰又能知道每個夜裡老人家都是驚懼難眠:
新皇剛剛繼位,對賈府態度模棱兩可。雖說宮裡還有一位賈元春已經封了嬪位,甚得皇帝寵愛。可皇家的恩情實在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今日榮華正好,明日恐怕就是荒墳孤魂。
再則賈氏一族如今所有的男人,就老太太冷眼看去,竟然沒有一個男人是當用的!
叫他們守住家業固然是難,指望他們能創業更是癡人說夢!
老太太這些年一路風雨,如今好容易平平安安活到了該當睜一眼、閉一眼頤養天年的歲數,可眼前這些個不肖子孫哪個能叫他省心?!
包戲子、養小老婆,再到欺男霸女橫行霸道、吃喝嫖賭,竟然是無一不精通的。
眼見著聲名赫赫的賈府日漸沒落,老太太何曾有一夜安睡?每每自噩夢中驚醒之際,一雙老眼淚水從來沒有乾過。
可如今,就在這一刻,突然有一稚口小兒還能念及祖宗不易,還能為賈府來日擔憂,賈母老人家怎能不老淚縱橫?
鴛鴦見賈母動容,忙就先拿帕子為她老人家拭淚,伏在她耳邊小聲兒勸慰:“老太太,眼前許多兒孫都看著呢。如今咱們府裡竟然能出來這麽一位明事理的小少爺,老太太不是應該高興才是,怎麽就哭了……”
賈母聽了鴛鴦一番話,忙強壓住一腔心酸,哽咽道:“可是呢,我這不是喜極而泣?咱們先聽聽這孩子說些個什麽再作打算……”
余者眾人見賈母第一個撐不住先就哭了,登時都靜悄悄不敢言語一聲兒,個個都瞪著眼睛瞧著這一老一小兩人。
別人不知道心裡如何,林黛玉聽了賈琮這一番話,滿腹內也是心潮起伏不定。
她雖然是個稚弱女子,年紀又小,可她心裡卻比賈府那些個老爺太太還明白許多。
客居賈府數年,黛玉嘴上雖然不肯多說,但這數年來冷眼旁觀,每每總是為賈府來日擔憂:
外祖母家這些個男人在她看來,直就是世上再紈絝不過的紈絝子弟,一個個就知道大把大把的花銀子買快活,從來也不知克制省檢,過得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哪兒有一個人曾思慮過未來?
黛玉每每為此憂心忡忡,可一來她人小言微,就說出來誰肯聽她?二來她畢竟是客,連自己一應吃穿用度都是人家的,如何還能再挑人家的不是?
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稍稍和寶玉提過幾嘴,那寶玉竟然說出“管他們呢,橫豎少不了咱們兩個的”混帳話來。
黛玉聽了更是為之氣結,
恨不得一個大耳刮子把這位紈絝子弟先打醒再說!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連這句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這就是陪了她幾年的賈寶玉?!
這位寶玉少爺仗著祖母的寵愛,行動間竟然是無所不至,幾乎不曾把榮國府翻過個兒來。
這寶玉少爺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長的就是在女孩兒跟前裝小付低,哄得一班女孩兒開心。偏偏他又不許別人說,一提就大發其火。黛玉每每為之寒心,眼淚不知流了多少。
旁人都說她愛耍小性兒,可誰又能知道她這眼淚實在是為前途未卜而流啊。
這一日她聽賈琮講笑話兒,笑得她肚子直疼,心裡淤積了許久的愁悶竟然不覺發泄了許多,心胸間是從來沒有過的舒暢。她嬉笑之余心裡把賈琮倒歸為王熙鳳一類的人了。可誰知後來他話鋒一轉,居然能說出這一番為賈府未來擔憂的話來,黛玉也是為之一震,再看向賈琮的目光大不一樣。
余者眾人,譬如王夫人、尤氏並李紈及探春這幾個暗自為賈府前途擔憂的, 聽了賈琮這番話,也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都細細聽他要說出什麽話來。
眾目睽睽之下,賈琮神態自若,雙眼直望著賈母道:“老祖宗,孫兒曾經細細思慮過許久,也不知道想的對是不對,老祖宗可否指點孫兒?”
賈母喜極,忙道:“好孩子,你快說。”
賈琮便開口道:“老祖宗,我想咱們家若想要長盛不衰,無非就是靠文武二字。”
眾人聽了都是點頭,都道:“極是。”
賈琮便愁眉苦臉道:“若是說文,無非就是刻苦讀書,以文騰達。可我一翻書就頭疼,雖然這都是老爺的緣故,實在不能怪我,可這一條路恐怕與我無關。”
眾人聽他這麽一說,一張張絕美的臉龐上不由得都露出微笑來。探春便先笑道:“琮兄弟,你小心,若是大老爺知道你胡賴他老人家,一頓好打可是跑不掉的。”
迎春面現微笑,心裡卻著實為她這個弟弟擔憂,忙也勸道:“琮兒,你自己懶怠讀書不說,反倒怨上了父親,真要小心挨打,到時候吃了虧我可不管你。”
賈琮聽了便笑嘻嘻回道:“父親最是慈祥不過,又最是通情達理,他再也不能為這個打我的。況且父親自己也這樣說呢。”
迎春一聽便忙又勸道:“罷了,罷了,你就貧嘴,快說正經的吧。”
賈琮聽了點點頭,又對賈母說道:“老太太,我知道寶玉哥哥極是聰敏,我就是騎馬也攆不上的。他若是肯用心讀書,恐怕中個狀元也不是什麽難事兒,我就算了,也不用想這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