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在尤氏房裡整整熬了一宿,聽這個苦命人抱怨泣訴了一夜。
待她終於得以告辭出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偏院子裡的燈籠有許多已經燃盡了,天上又星月無光,滿府裡的枯樹卻更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叫人聽得心驚肉跳。
才出了尤氏的院子,瞧著眼前濃厚得化不開暗夜,鴛鴦心裡後悔不迭:若是早知道天居然能這麽黑,還不如就在尤氏屋子裡喝碗茶,等等天再放光亮些許再走也好啊。
雖說幾人還打著燈籠呢,可那夜色太濃,燈籠裡的微弱的光透不出幾尺就被黑暗吞噬得一絲不剩了。
她害怕,幾個小丫頭更害怕,一個個戰戰兢兢,手裡的燈籠都拿不穩,燭火跟著身子搖搖晃晃,瞧著更是怕人。
可此時眾人又不好再回去的,況且尤奶奶此刻恐怕也已經吹燈歇下了,回去又能找誰。
沒奈何,幾個人相互依偎著一步步往前摸著黑走,偏生此時恐怕是秦氏的死訊已經傳出,偶爾還能聽見一聲兒兩聲兒的哀哀啼哭聲,更把這幾個人嚇得冷汗直流。
幾人在濃濃的夜中四處亂撞也不知走了多久,其間也不知道被驚嚇了多少回。終於挨到到天色放明,偏偏又起了濃霧。墨色和濃霧攪在一起,更叫人步步驚懼,不知下一步邁出去會碰到些個什麽。
這下幾人更如同瞎子一樣四處摸著亂走,小丫頭子們又急又怕,一路不住抱怨,被鴛鴦罵了幾句方都不吭氣了。就鴛鴦自己,在這冷颼颼的寒風中竟然也是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好在越走天色越亮,隱約可見慘白的日頭如一輪圓盤緩緩升起,眼看濃霧漸漸開始變淡,眼前景色終於依稀可辨。
眾人正走著呢,猛然就聽見前頭隱隱似乎有人咳嗽走路的聲音。
熬了許久,終於聽見有了動靜,眾人皆是大喜,忙就加緊腳步往前趕去。
霧氣愈發輕薄了一些,眾人越往前走,人影兒就越發瞧得清楚了些。
眾人愈加歡喜,不知不覺就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向著有人的地方飛奔而去。
霧氣迢迢,眼前驀然現出兩個男人的身形。只見這兩人身材甚高大,一前一後不知抬著什麽東西,俱是低著頭,一聲不吭緊著往前只顧走。
眾人先還沒有瞧清那兩人抬的是什麽,誰知其中一人腳底下一絆,手裡抬著的席子散開一角,一條女人的手臂登時摔落在地面。
眾人此刻距離已近,把那一條手臂瞧得一清二楚:只見那手臂顏色青白,上頭還有許多青紫色的傷痕。原來卻是一條死人的手臂,且死的還是個女孩子,她手指甲上還有鳳仙花將染不久的嫣紅色。
幾人哪成想一鑽出霧氣來就撞見這景象,登時個個嚇得呆若木雞,有幾個膽小的當下就嚇得癱軟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了,有人就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那兩個男人見濃霧中突然鑽出一群女子來,又大呼小叫的,登時也是嚇被得不輕,一松手就把手裡抬著的東西也掉落在地上,卻原來是一張裹屍的席子。
席子散開,從裡頭就掉出一個女孩兒的屍身來。眾人此刻都已經嚇傻了,傻到竟然忘記了閉上眼睛,反倒是個個瞪大了眼睛把那女孩兒的屍首瞧了個清清楚楚:只見那女孩兒披頭散發,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舌頭吐出來多長,脖子又細又長,脖子上一道極深的勒痕十分醒目,幾乎把脖子也要勒斷了,綻開的皮肉向外翻翻著……
眾人一見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有兩個膽小的丫頭登時眼睛一翻就昏死了過去。
鴛鴦也沒成想居然能看見這樣一幕景象,
頓時把她給嚇得眼前發黑,胸腹間一陣翻騰,忍不住張嘴就是一陣乾嘔。還虧得她這一夜滴水未進,乾嘔了半天卻什麽也沒能吐出來。那兩個抬屍首的男人當下手忙腳亂地裹好了屍身,衝著鴛鴦幾人罵了幾聲,飛快走了。
剩下鴛鴦等人癱在地上半天才緩過神,又急忙把兩個昏死過去的丫頭給掐醒了過來。好大一通折騰後,天色終於放亮,眼見身周的濃霧飛速退去,頭頂原先慘白的日頭緩緩由白變粉、自粉變紅,最終變成了紅彤彤一團,高高懸掛在天空。
鴛鴦等幾人直到這時才驚魂稍定,隻覺得身上漸漸有了暖意。可方才一幕太過驚悚,眾人早就嚇破了膽,渾身沒了一絲力氣,一個個都驚恐萬狀地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
日頭越盛, 殘余不多的薄霧終於飛逝而去,眼前卻赫然顯出一棟高樓,飛簷鬥拱,氣勢昂然,把眾人看得又是一驚。竟不知道眼前還藏著如許一座大廈。眾人不禁抬頭觀看,卻見樓上高懸著極大的一塊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寫著三個個極大的字,每個字都有一人多高,更覺樓宇氣勢非凡。
那幾個小丫頭子俱不識字,也不知那有一人多高的字到底寫的是什麽。鴛鴦好歹跟著賈府幾位小姐認過幾天字,她仰著頭,心裡忍不住讚歎,眯起眼睛細細瞧了一會兒,勉強認出那三個,原來是念作:天香樓。
天香樓?
這就是天香樓?
鴛鴦將認出這幾個大字,卻不由得心一緊,後背陰氣森森:天香樓,可不就是秦可卿自盡的天香樓?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普照,光輝萬道。整棟天香樓在太陽底下更加顯得氣象萬千。
鴛鴦從來不知寧國府裡還藏著如許壯觀的一棟天香樓,且這棟樓委實是氣勢極大,叫人一見就忍不住駭然歎服。
但轉念間又想起秦可卿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就是吊死在這天香樓裡,鴛鴦再瞧這樓,頓時大起異樣之感。
此刻樓門洞開,雖然樓外陽光普照,樓內卻不見半分陽光,陰沉沉黑乎乎的甚是怕人。
鴛鴦越看越覺心驚,不由自主地就向後退了幾步,厭惡之心大起。
可也奇怪,雖說她心裡對天香樓厭惡,一雙眼睛卻怎麽也挪不開,只是直勾勾盯著陰沉沉的樓內,似乎裡面是有什麽東西沾住了她的目光,叫她無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