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賈府的人物林林總總恐怕有上千之多了，若說其中最叫人噴飯的恐怕就是眼前這個趙姨娘了。

若說她排第二，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趙姨娘在賈府裡頭混得挺慘，用她自己的話說，就連一匹完整的布都到不了她手裡，更別提其它的了。

雖說她在府裡生了一兒一女，但其地位依然不見升遷，反倒依舊是被一乾主子們輕視凌辱。譬如說王熙鳳，對趙姨娘就是萬分的不客氣，想怎麽罵就怎麽罵。且還要身負伺候賈政的要務在身。

她生下的一兒一女，女兒賈探春，雖然才智精明，生得又是無可挑剔的大美人，但這位小姐似乎眼裡並沒有這個生身母親，每每有人一提起趙姨娘來，探春姑娘就生氣。

生女如此，真是不知說什麽才好了。但賈探春從小就被賈母帶在身邊，時時刻刻受王夫人教導，憎惡生身母親恐怕也是有情可原。

趙姨娘的兒子，賈環，雖然是名男丁，況且賈府裡的男丁並非興旺，卻能在親生母親身邊長大，又被沒什麽見識的母親活活給帶歪了，這也是奇葩。

賈琮每每思及都覺得不可思議。

如今站在正主兒面前，賈琮也仔細打量了趙姨娘一番，從面兒上看，卻怎麽也看不出她有什麽不妥。

若隻論容貌，她甩開王夫人不知多少條街去。若是論身家才乾，趙姨娘自然是輕如鴻毛:王夫人是四大家族的正牌兒大小姐，她卻是賈府裡家生的奴才。

也怪不得王夫人在背後以賤人稱之。

這位“賤人”舉止的確有虧，和賈琮假裝親熱也表現得太過做作，完全不像王夫人表現得那麽不露痕跡，渾然天成。

賈琮就有些個尷尬了，正當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就聽裡屋有人朗聲問道:“這麽晚了，外頭是誰來了?”

賈琮不傻，一猜便知道是賈政。他忙躬身回答道:“二……老爺……是我……我是賈琮……來找環兄弟有句話說……”

賈琮說罷，裡屋便沒了聲息。

賈琮越覺尷尬，站在當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進退兩難。

他不由自主扭頭看了一眼趙姨娘:只見這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也是滿臉迷惑，站在當地發愣。

見到賈琮探尋的目光，趙姨娘也是尷尬一笑，微微搖了搖頭，雙頰有些微紅。

想來也是尷尬，她伺候了賈政數千夜，暗道理說兩人應該是最熟悉的，熟悉到不用相看，不用言語，隻通過一個呼吸就能知道彼此意思並做出回應的程度。

可事實絕非如此，就點著一百盞燈，面對面坐著，她也猜不出自己老爺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麽。

怎能不尷尬?

趙姨娘和賈琮相互尷尬一笑，目光相觸，彼此間倒是少了許多遮掩，一眼就看入了對方的心底，似乎頗有些心意相通的意思。

人際奇妙，一個眼神或許就能心意相通，不知不覺間就能貼近許多。

趙姨娘和賈琮就是如此。

趙姨娘和她老公賈政卻恐怕永遠不能如此。

因此，趙姨娘的目光中除了尷尬，還有許多悲涼之意。

賈琮有點兒可憐眼前這個在賈府中熬了小半輩子、明明應該是功成名就卻實則什麽也不是的女人。

他微微一笑，略略點了點頭，目光中便有了許多安撫的意思。

趙姨娘見了他的目光，先是有些驚奇，但隨即就紅了眼眶。她萬萬想不到，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居然能寬厚溫和如此，竟然能看穿她的心傷。

她的心酸旁人恐怕不是不知，卻是不屑於知。這才是最叫人心涼的。

但眼前這個孩子，

比自己兒子還小一些的孩子，居然不僅能懂她的心酸，甚至還能為她心疼……趙姨娘的目光不由得就柔和下來，情不自禁伸出手輕輕揉了揉眼前這位庶出小少爺的小腦袋。這一次她的舉止很輕柔，全然發於內心，再沒了做作的味道。

二人相視，微微一笑。

“是賈琮麽?進來！”

賈政突然出聲，他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空房子裡聽起來很是突兀，甚至有些叫人驚懼。

“進來！”

賈政再次冷聲說道，高冷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屋內轟鳴，如同潮水一般從四周洶湧而來，把賈琮逼得透不過氣來。

他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小臉兒刹那間一片慘白，冷汗悄然遍體。

他可憐兮兮地扭頭去看趙姨娘。趙姨娘的臉色也有點兒不太自然，似乎是也有些驚恐。

“去吧，沒事兒，到底是叔叔呢，不能把你怎樣……”趙姨娘俯身湊近賈琮耳邊低聲細語。

“噢……”

賈琮動了動嘴，無聲地回答。

“去吧，好歹我還在這兒呢，他不能把你怎樣……”

趙姨娘略略遲疑了一下，咬牙小聲兒囑咐道。

“嗯……”

賈琮輕聲答應，點了點頭就往裡屋走去，將將到門口的百寶隔架前，他不自禁回頭又瞧了趙姨娘一眼。

這婦人正定定瞧著自己，不知道在琢磨什麽。見到賈琮回頭看過來，她微微一笑，伸手對著裡間指了指， 又輕輕點了點頭。

賈琮不明白賈環他娘到底是什麽意思，但也只能回頭掀開簾子往裡走。

簾子是一掛掛珍珠，細碎的小珠子相撞，發出的聲音很悅耳，聽在賈琮耳朵裡卻是心驚膽戰。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要害怕賈政。這人是他二叔，又是整個兒京城裡都有名的正人君子。

按道理來說，這人應該是不會害自己的。

正人君子嘛，怎麽可能無緣無故就來殘害他這個無足輕重的庶出的小少爺?

不值得的，沒的倒壞了自己的名聲。

可是，賈琮就是沒來由的害怕。

門簾輕響，賈琮一半兒身子都進了屋子，他眼角的余光卻在百寶隔不起眼兒的角落瞄見一本畫冊。

畫冊有些年代了，估計是常有人翻閱，看起來有些陳舊，甚至有些顏色都暗淡，還有些許汙漬。

就連賈琮這不通文墨的小孩兒都能看出來，這畫冊決計是出自名家之手，筆法細膩傳神，栩栩如生。

畫冊裡畫的是各種妖精打架，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要慎人得多。看得賈琮冷汗狂流，驚懼更甚。

“進來吧。”

賈政似乎是看出來賈琮猶豫不定，大有害怕自己的意思，再開口說話時的聲音就柔和了許多。

賈琮戰戰兢兢走了進去，也不敢抬頭，耳朵裡嗡嗡直響應，滿腦子裡灌的都是賈政二老爺威嚴肅穆的聲音。

恐怖吧，驚懼吧，諷刺吧……賈琮低著頭滿心裡胡亂琢磨。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尖叫一聲扭頭就跑，跑得越遠越好，他一輩子都不想見這個賈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