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名聲,太谷形意拳這堆人裡,要屬楊凡生的名氣最大。
因為他開了武校,真正發揚了形意拳。
形意文武學校在胡家莊,有點遠。
吭哧吭哧騎半小時才到,路上還沒有樹蔭,大太陽曬著,能把人化了。
“反正已經夠黑了,那就再黑點吧,只要腰往下不黑就成。”章下心想。
暑假期間,沒有孩子上學,看門老大爺挺和氣,說是找楊校長的,立馬就放行。
學校顯得很落敗,比五中還破。
牆體外邊的瓷磚都快掉完了,遠看黑漆漆一片,滿是脫落後的斑駁。
校長辦公室。
有不少家長為孩子上學操心,托關系,走後門,得過校長這關。
楊凡生看上去慈眉善目,身上肌肉很發達,說話卻和藹。
“二位是?”
目光主要在陳連尉身上。
“楊師傅您好,這個是我朋友,外地人,慕名而來,想學咱們的形意拳,想拜師。”章下講土話,這樣比較親切。
“拜師?”楊凡生頓了頓說:“他身上有功夫,自己好好練就行,武行有規矩,不能帶藝投師。”
隻一句話,就服人了。
陳連尉只在這兒站著,都沒打,沒露技,人家一眼就知道他練過。
“這……”被拒絕了,章下很為難。
陳連尉總不能跟他一起上學。“楊師傅,你們學校缺不缺體育老師?”
“你的意思是?”
“我這個朋友剛從靈石的煤窯子出來,我就快開學了,不能一直帶他呀,想給他找個出路。”張同學實話實說。
楊凡生沉思片刻,不用章下說,也知道陳連尉來路不太對,這種人如果收留不住,跑到社會上絕對是禍害。
“我這工資可不高。”
“沒事,不給工資都成。”章下笑著說,心裡松了一口氣。
也第一次敬佩一個人。
楊凡生真是虛懷若谷,氣魄很厲害。
給一般人,無親無故,怎麽會擔這個責任?
讓陳連尉這種危險份子在學校呆著,傷了孩子怎麽辦?
可換個話說,也只有學校能收留陳連尉,再不是東西,總不會傷害無辜的孩子們吧?
學校是個淨化心靈的地方,孩童天真爛漫,和他們相處,性格可以得到洗禮。
想了很多。
心裡暗下決心,改明咱有錢了,就衝楊凡生這個人,也非把這學校砸出個人模人樣來。
學校9月1號才開學。
在楊凡生的帶領下,去看了看給安排的宿舍。
很簡陋,上下床,四人間,暫時只有陳連尉一個人住,買些生活用品就成。
又簡單閑聊一些事情,楊凡生就去忙了。
“楊校長怎麽樣,入不入你的眼?”出了學校,章下問。
“有舊時代武人的氣象,很厲害。”
“厲害?”章下哢吧哢吧擰自行車變速器,怔了怔,楊凡生慈眉善目的,那麽和藹,怎麽看也不像個厲害人。
“不是打架厲害,而是為人厲害。”陳連尉騎上二八大杠,猛蹬兩下,跟上來說:“和他相處,簡單自然,你一句話,他就信了,有人格魅力,宗師風范。”
章下想了想,還真是。
他那兩本武俠小說裡,沒少寫這樣的人。
可現實裡,還真是第一回見。
普普通通的,沒什麽特別,可和他相處,不用“日久見人心”。
你說話,他信。
他說話,你信。
就這麽簡單,平凡是真。
可社會越發展,生活好了,人也市儈了,這樣的彼此信任,很難很難了。
……
早就說換掉萬惡的小靈通,可一直沒時間。
乘今天下午,來移動大廳買了四台諾基亞直板手機,既能防身,又能砸核桃,給爹媽的也換了。
還給陳連尉辦了電話卡。
這下乾掉4400大洋,把章下心疼得半死。
盡管是他掏錢,可營業廳小姐姐卻笑顏如花地看著陳連尉,使勁獻殷情,一路上對張同學不聞不問。
“這他媽的,主角是我好吧!”
出了營業廳,剛剛見陳連尉騎二八大杠,那騎車姿勢比後腳蹬“瑪莎拉蒂”還帥,所以章下想試試。
兩人換了車,第一回騎姥爺的古董。
“真他媽重啊……”由衷感歎。
騎慣了變速的跑車,腳蹬子很輕松。
再騎這二八,得弓背前傾,把身體的力量壓在腳上。
一左……
一右……
身子左偏又偏,這才能蹬起來。
不過也挺爽,每蹬一下,車軲轆都會給你強烈的回應,有撬動地球的暢快。
“咱倆比比。”章下來了興致,要和陳連尉賽車。
結果。
人家哢吧哢吧哢吧,連擰四下,調到最費力,也是腳蹬子最重的檔。
嗖……
踩油門似的,一腳就出去了,迎面而來的風,把他的衣服鼓吹得獵獵作響,振翅欲飛,眨眼不見影子。
“臥槽……”即使心裡不服,但章下得承認,比騎車耍帥,比老油子,陳連尉絕對是高手。
“不行,以後得少和他相跟,不然風頭被都搶了,老子又不是綠葉。”
想著,狠狠用力蹬車子。
張媽已經辭職,不在洗衣房了。
有自家的門面,一躍成了老板娘,當然在自家的店鋪。
開業第一天,生意想像不到的紅火。
以前人們往外地寄東西,只有一條路,讓火車站托運,慢得要死,而且東西壞了,不保障。
現在有快遞公司,一大早就有兩家廠子來聯系,要合作走貨,財源滾滾。
“快快快,章下,過來幫忙。”剛進門,就聽老媽叫喊,好幾個人要郵東西,忙得她手忙腳亂。
雖然亂,可楊芯臉上的笑容,是章下前世和再來這兩個月,從沒有見過的開懷。
做了老板,那心情,當然不一樣了。
“媽,咱得招人了,最起碼得十個。客服一個,看電腦錄單據的一個,守店包裝貨物的兩個,送快遞的六個。”章下整點一番,說。
“啊?”楊芯懵了,腦子有些抽筋。
這變化實在太快,昨天還在洗衣房呢,今兒手下就得有十個員工,她這一輩子勤勤懇懇,從沒想過這麽一天。
可招人不是說說而已,十個人的工資,壓力太大了。
“要不把你二姨三姨她們叫來幫忙?”要招人,楊芯第一時間想的就是待業在家的自家人。
“別。”章下一口回絕:“咱家所有的生意,不要任何親戚。”
生意經,章下還是懂的。
而且這倆姨,可不是省油的燈。
月16號,星期二。
低矮的屋簷,不太亮的燈,月光被棗樹擋住,屋裡顯陰沉。
斑駁的牆壁簌簌落灰,將就用報紙往牆上貼一層,不讓灰落床上,就這樣住著。
開了快遞公司,也不會一下子成暴發戶。
這老宅,還得住一段時間。
網吧呆了整天的章下,瘋狂碼字,努力更新,想把落下的字數補回來。
兩個多月,才更了7萬字,也是沒誰了,不怪編輯大大不給推薦。
晚上九點,一家人吃晚飯。
“你查中考分沒有,到底考了多少?”張爸蹲在地上,背靠炕沿,扒拉一口飯,裝作隨意的問。
這已經是第三次問。
前兩次,都被章下顧左右言其他,糊弄過去了。
可眼看一中就要開學,有通知書的,人家學校給辦檔案。
走關系的,也該打點了。
……
這茬,這段,即使再來,還是躲不過。
深吸一口氣,章下說:“371分。”
“多少?”張志偉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臉色快速變換,拿碗的手微微發抖,蘊含著恨鐵不成鋼的暴怒。
可漸漸地,他平息了下來,頹廢地再次蹲在地上,無力的依靠著炕邊。
16歲的孩子,就算你再能乾,再能掙錢,別人也不會有太多讚美。
唯有學習成績,才是這一階段,能讓人看得起的資本。
“你連建檔線都不夠,就算去了一中也是白上三年,沒學籍,高考都不能參加,白念。”
“明天我去找你們這屆的年級主任,看他能不能想想辦法。”
“你再能吃苦,再能撲騰,再能掙錢,沒有文化,沒受過教育,土裡土氣,別人也看不起你。”
“咱們家開了快遞公司,爸知道都是你的功勞,可念書,不能耽擱呀。”
“爸寧願你沒這些能耐,寧願咱家窮的一窮二白,不能掙錢,也想讓你好好學習,有機會去看看外面,有個好出路才是正經的。”
“不上學,你能幹嘛?”
“在太谷守一輩子?”
“和你媽一樣,一輩子連太谷都沒出過,不知道外面什麽樣。”
“人家說新聞,她一問三不知,人家玩手機,她連短信都不會發,人家打電腦錄單據,她和看天書一樣。”
“咱們土話說,這叫土鱉。”
“爸不想你這樣。”
“咱家世世代代都沒個大學生。”
“你爺爺這頭,一個大爺,五個姑姑,孩子都是爛學生。”
“你媽這頭,二姨三姨,孩子都光知道玩,你姐,更是初中都沒畢業。”
“你以為那回打架,她叫上兩車人去學校門口,別人不笑她?”
“一個女娃娃,十幾歲就和一堆男的天天鬼混,張嘴就罵人,說話和打架一樣,說起她,誰不小看她?”
張志偉絮絮叨叨,說著說著,眼眶泛紅,聲音沙啞。
楊芯在旁邊默默的洗碗,低著腦袋,眼淚直流。
章下被感染,腦袋低在碗裡,吧嗒吧嗒掉淚,心中的酸楚,還有沒好好學習的後悔,完全把他淹沒了。
這個晚上,一家人無眠。
第二天,張志偉起得很早。
默默洗了個頭,換身乾淨的衣服,開車,出門了。
他前腳走,章下趕緊從被窩裡鑽出來,臉沒洗,騎車跟上。
前世,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老媽說過,為了能讓他去一中上學,老爸去求人,險些給人跪下。
太谷一中,子女能在這裡上學,是最最給家長增面子的事情。
以前跟張爸沒少來這裡玩。
看門老大爺認識章下。
“你爸開車剛進去,你怎不坐車了,自己騎車子不累?”
“大爺,沒事,鍛煉身體。”章下勉強笑笑,問:“咱們這屆高一的年級主任是誰了?”
“高智本,說話凸舌頭的那個。”
“我爸估計找他去了,在哪個樓了,我也去看看。”
“實驗樓,三樓,年級主任辦公室。”
“行,大爺我先走了。”
把自行車停在實驗樓下邊,章下趕緊跑上三樓,鬼鬼祟祟的,做賊心虛,怕被張志偉發現。
還沒有開學,樓道裡空無一人。
每間辦公室門口,都有牌標。
背靠牆壁,一步一挪,悄無聲息地站在年級主任辦公室門口。
門半掩著。
“你小子考的分太低了,371,可怎麽學來了,初中就顧逃課去網吧了吧?”
這聲音聽著很難受,平舌音翹舌音不分,好像舌頭大了一截,在嘴裡放不開。
接著說:“咱一中就沒收過這分數的學生,別說你,省教育廳的廳長來了,他也弄不上學籍。”
“給想想辦法吧老高,他來一中肯定好好地學,要不我打斷他的腿。”張爸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很低,很低。
章下腦海裡清楚的出現畫面,張爸眼巴巴看著高智本,眸中滿是哀求。
“這事沒法鬧,他分數好歹夠了建檔線呀,咱們也好給他操作。”高智本推脫。“這分數不夠,你和校長的關系也不賴,要不你去找找他?”
“年級裡的事,我知道你最大,章下象棋可以,得過太谷第一,能不能給他弄個體育特招生?”張志偉商量說。
“咱們特招生隻招鉛球和短跑的,其他的縣教育局不給批。”高智本似在整理東西,準備走。“這事真沒鬧,要不讓你小子上個職中得了,那不要分數。”
“有兄弟們這關系,怎麽能叫他上了職中了?”張爸臉上堆滿笑, 強笑歡顏,努力拍人馬屁。
“嗨,咱們關系也不賴,不是不幫,要怨就怨你吧,沒把你小子教育好,現在著急也沒辦法。”
這話,直接就是指責了。
並且,高智本站起來,準備走。
“老高,求你了……”張爸,幾乎是哽咽著,說完這五個字的。
一個頂天立地男人的尊嚴,一輩子老老實實,一輩子勤勤懇懇,一輩子沒求過人……
門外的章下,早已被淚水洗了臉。
高智本頓住了,似乎被張志偉的話震撼到了。
時間,仿佛過了好久。
“這樣吧,咱們學校今年多了幾個掛靠的學歷,給他一個吧。”
“不過你和你小子說好,他要是來了還不好好學,總逃課,開除了不要怪我。”
“咱們學校可和五中不一樣,管理有多嚴,你也知道。”
“到時候,臉上不好看了,可別再求我。”
“給名額,得校長簽字,這不用我教你吧?”
“我知道你家裡緊,一輩子租房子,快50歲的人了還住黑房子,學費打個欠條吧。”
這些話,把張爸唯有的,最後一絲絲的顏面,全部踩得乾乾淨淨。
這是施舍。
在高智本心裡,張志偉從來就沒有過哪怕一絲的地位,只是個開出租車的而已。
章下悄悄退去。
站在石墩後邊,靜靜看著張爸的汽車。
許久,注視那個有些佝僂的背影,寬厚的肩膀,足足在車裡坐了一小時,才發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