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戌正
韓安國夢想著有朝一日,像李衛公那樣開疆擴土,縱橫天下。但是現實遭遇讓他的夢想成了泡影,一種孤獨感圍繞著他,章捷不理解他,唐開不理解他,他的一切抱負只能說給自己聽,以至於已經開始萌生退意。
陣陣冷風吹來,韓安國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進了這萬古林,便是一片陰森之狀,好似是進了地獄一樣幽暗。
西夏人向來擅長騎射,倘若真的埋伏在如此幽密的林子裡,他們只需裡放兩輪箭雨,恐怕這隊人就要全軍覆沒了。
好在一路警惕著走了半個時辰,樹木已經漸漸稀少了,月亮也高掛在天空,韓安國依稀望見了遂遠寨矮城樓上的幾團燈火,才總算松了口氣,“快,大家全速前進,趕去遂遠寨歇腳。”
“是。”騎兵們齊聲領了命,策馬狂奔起來。
遂遠寨依山傍水而建,距離人口稠密的德安寨有八十裡,距離駐有重兵的安定堡有一百二十裡,距離延安府也有一百六十裡,說的上的遠離要塞和大道。
正是因為地理較為偏僻,往常大戰都不曾延燒到這裡,然而自從神宗皇帝五路伐夏之戰敗後,朝廷便鼓勵邊民修建城堡,加高圍牆抵禦時常襲擾的西夏人。遂遠寨也沿著山上彎下來的山石,修建了兩丈高的城牆。
然而讓韓安國百思不解的是,這夥西夏番騎行動怪異,先是大肆劫掠村鎮,然後又直奔遂遠寨。既沒有伏擊來援的官軍,也沒有直接攻遂遠寨,韓安國心裡隱隱不安,卻怎麽也想不明白這夥番騎到底想幹什麽。
一隊人到了城門下,門樓上的人聽到異響,黑夜之中,守衛的鄉軍不知來人是敵是友,早已敲響了城牆上的銅鑼,號召城內軍民禦敵,城頭上人頭攢動,一盞茶的功夫便亮起了四五百束火把。
但韓安國清楚的知道,整個遂遠寨實際上只有兩百鄉軍守衛,城頭上的四五百支火把只是一種假象,這還是他最先想出的辦法,在夜裡只要擺上草人和火把,用以虛張聲勢,起到迷惑敵人的效果。
“城下何人?”一道粗狂的聲音從城牆傳了下來。
韓安國認得這個聲音,隨即用火把湊近自己的臉,好讓城頭上的人看清楚,“老蕭,是我,韓安國。”
“安國?”城頭的人楞了一瞬,又仔細確認了一遍,“快,開門,是安國回來了。”
厚重的銅門“吱呀吱呀”的響了一陣,方才緩緩了敞開了大門,一面宋旗高掛在門楣上,從城門裡走出來一個老者,個子不高,面上掛著白須,看起來像是致仕的士人,對著韓安國喊,“安國,都一年多不見你回來了,聽說你在天都山之戰受了傷,大家夥都很擔心你啊。”
韓安國登時跳下馬來,取下兜鍪,迎頭便拜,“蕭伯!您可安好?”
“好好,老頭子一切都好,快起來,瞧瞧你都瘦了。”
唐開也跳下馬,恭敬的行了一禮。遂遠寨的故事在路上便聽韓安國說起過,眼前的老伯乃是遂遠鎮的裡正蕭庭軒,原本是在開封府中任了快十余年的判官,後以年邁思鄉為由辭去官職,自願回到遂遠寨裡來擔了個閑差。
這個寨子原本不是韓安國的家鄉,只是他快出生的時候正好遇上了戰亂,當時宋軍慘敗,丟了好幾個縣,接連戰死了數萬人,韓父便安排人將韓母帶到這裡來避禍,在這裡生下了小韓安國。
在同一天夜裡,韓父率部堅守石寧堡,
遭數倍的敵軍圍攻,矢盡糧絕,最後力戰而死,韓母得信後悲痛難當,也很快病死了。 這一晃眼,已經快三十年了,可以說,韓安國自小便沒了雙親,因為祖父韓永能常年在駐守邊塞,便委托遂遠寨的鄉民將韓安國撫養長大,所以遂遠寨上下都與他關系深篤。
蕭庭軒將韓安國扶起來,“快快,讓大家進來,外邊風大,別受了風,染了寒。”
韓安國站了起來,反扶著蕭庭軒向城裡走,後面的士兵跟著後面緩緩進了城。
一行人進了城,城門“砰”的一聲合上,蕭庭軒長歎一口氣,“自你說要率軍奇襲天都山後,寨上就沒了你的消息,後來派人去軍營裡探,說你藐視上官,抗命不從,被章經略貶了官,成了一個隻統領五十人的隊正。”
韓安國指著身後的五十騎,苦笑道,“蕭伯說的不錯,這些就是我那五十號兄弟,只是抗命不從一事,別人不了解,蕭伯還不了解我嗎?”
蕭庭軒笑看著韓安國,“我在開封府混跡了十余年,配合府尹輔理政事,見過風風雨雨自己都記不過來了。我早就勸誡過你,遇事要學會妥協隱忍,可你總喜歡出頭。你要明白,你是武將出身,過於鋒芒畢露,是會被朝廷裡的那些文官猜忌的。”
“蕭伯教訓的是,韓安國從此銘記於心,只是這次安國回來,乃是為了遂遠寨的安危而來,不知道遂遠寨的哨樓可曾發現西夏番騎的蹤跡?”
“這個事啊,你得問正伍,他正好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呢。”
半空忽然凌空飛來一個酒葫蘆,韓安國連忙用手去接,誰知那葫蘆口並未蓋緊,“砰”一聲彈了開來,韓安國順勢接過來飲了一口,濃鬱的甜味入喉,頓時將一路的疲乏驅散了大半,正是遂遠寨特產的葡萄酒。
韓安國握著酒葫蘆,見葫蘆身上刻著一個名字,“蕭正伍。”
從城牆的階梯上猛的跳出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不由分說,揮起拳頭,一拳打向韓安國的面門,韓安國眼疾手快,忙側身去躲,豈料那漢子不依不饒,左拳撲空,右拳又至。
韓安國右手握著酒葫蘆,不得已隻好左手曲起,想用手腕接下這一拳,那漢子一見韓安國抬腕,明顯慌了一瞬,急忙想要收回手,但已經打出去的拳頭哪裡還縮的回來,只聽到砰的一聲脆響,拳頭正好打在韓安國的腕甲上。
韓安國身上的具甲乃是自唐初便在戰場上名聲鵲起的山文甲,顧名思義,是甲片形狀如一個“山”字。其製造方法十分複雜,需要通過甲片與甲片互相枝杈咬錯成甲,如果造甲者手藝精巧精巧劃一的話,製成全甲甚至不需一個甲釘,也不需一縷絲線。
這種甲防護能力上佳,通常只有武將和親軍才能穿戴山文甲,而山文甲的甲胄護腕上別著一朵銅製的金日,象征著持甲人的地位與武勇。
而那漢子一時不查,一拳不偏不倚打在了腕甲的金日上,血肉與銅鐵的碰撞可想而知,疼的頓時咧起了嘴,往後退了兩步。
“老蕭!用不著每次見面都要跟我打一架吧。”韓安國上去給了他一個寬慰的熊抱,與之交手的正是與他一同長大的蕭正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