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算回來了。”靜淑的聲音很柔，她抬起頭，直視著韓安國，臉上夾雜著羞澀和歡喜。

　　韓安國輕聲道，“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靜淑又低下頭，淺淺的笑著，“只要你能回來，就不晚。”

　　“哐哐。”韓安國忽然聽到一陣異響，才發現兩名親兵不懷好意的眼神始終沒離開，其中一個的刀鞘不小心瞌在了門柱上，才慌裡慌張把頭縮了回去，擺出一副正在認真站崗的姿態。

　　“靜淑，你看，外面有人看著，我還是……”韓安國有點不好意思了。

　　“怎麽?回到了自己家裡，還不好意思進來嗎?”靜淑眼中流釆奕奕，做了個請的手勢。

　　“呀，我怎麽忘了，我這是回自己的家啊。”韓安國衝院外喝道，“外邊的兩個，誰要是再敢偷看我和家人團聚，休怪我待會賞他五十軍棍。”

　　“是！”兩名親兵同時高聲行了個軍禮。

　　韓安國進了屋子，裡面仍是寬敞有致，這個家韓安國從沒有收拾過，上下全靠靜淑打理，一看到熟悉的桌椅板凳，韓安國滿腦子回憶襲來。

　　小時候靜淑總是會做噩夢，嘴裡還一遍遍喊著西夏人來了。每到這時候，韓安國會跑過來握著她的手，坐在地上靠著床頭，靜靜的陪在她身邊，哪怕手腳都酸了，也會一直等到靜淑安穩睡著，他才會回到自己的床上躺著。

　　而韓安國喜歡讀兵書，一旦入迷起來就是三四個時辰不吃不喝，靜淑總會在他面前唱曲，還故意唱的很難聽，韓安國讓她住嘴，靜淑就會做起鬼臉逼的韓安國去追她，而這一追就是半個寨子。韓安國追累了，就會回去找東西吃，他每次都能在灶台上，發現靜淑準備好的溫熱羊肉。

　　韓安國想起自己去投軍那年，騎著馬向寨民一一告別，那年靜淑還不到十二歲，從這個屋子一路跟著他到寨門口，依依不舍的看了他好久，直到人都消失在林子裡，仍然不願意回來，最後還是老蕭強行把她拖了回來，聽說那一晚，靜淑哭了很久，當然，遠去的韓安國也不好受。

　　好在韓安國到了延安府，因為是將門之後的關系，再加上他弓馬嫻熟，勇而善謀，當時的邊帥種師道對他格外關照，不僅免了刺面，還讓年紀輕輕的他做了騎兵都頭，連俸銀和例錢都給的比別人多。如果不打仗的話，每月還能有八天的閑期。

　　韓安國但凡有空，都會騎馬回遂遠寨來，給靜淑捎帶延安府特產的小玩意兒，不過靜淑不喜歡吃的，唯獨最喜歡那碎玉片子，對她而言，那當當的響聲，可以隨著風傳遞她對韓安國的牽掛。

　　轉眼間，七年過去了，靜淑已經長大成人，出落的亭亭玉立，眉目如畫。而韓安國自己也成長了很多，七年軍旅生涯起起伏伏，一切就好像是場夢一樣。

　　“阿兄，喝口茶吧。”靜淑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閉著眼睛聽了聽外邊當當的脆響，淡淡道，“我怕你哪天回來，認錯了門，所以我就把你送的碎玉片系到了院門那，你不會怪我吧。”

　　韓安國知道靜淑話裡有話，苦笑道，“種帥得罪了當朝宰相，被調往陳州任知府去了，後來遇到了大戰，我被降了職，隻成了一個小小的隊正。新任的經略使與我不睦，軍營裡始終不放我出來。這一次，還是借著番騎襲擊遂遠寨的機會，才能回來看你。”

　　靜淑笑了，“我一聽說有番騎要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果然，我猜對了，我相信只要你回來，

遂遠寨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敵人，都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對了。”韓安國從腰上解下一個文袋，放到桌上，“這是新割的辮子，我沒數，應該有二三十個，等解決了這夥番騎，咱們倆一起去祭奠你娘。”

　　袋子裡放滿了西夏人的頭辮，韓安國從沒忘靜淑的仇，每當他親手殺死一個西夏兵，就將他們腦後的辮子割了去，然後保存起來，靜淑見了這些辮子，面上浮現出哀傷之色，“我昨天夢見我娘了，說阿兄已經殺了一百個西夏人，早就替她報了仇了，要是再罔造殺孽，她的魂靈在地府會不安生的。她希望阿兄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老是衝在最前面跟西夏人拚命。”靜淑頓了頓，又看著韓安國，眼神裡柔情似水，“她還跟我說，阿兄瘦了，一定吃了很多苦，她希望阿兄要保護好自己，一定不能忘了還有人在牽掛著他。”

　　韓安國低下頭，靜淑一席話讓他眼淚差點落了下來，這分明是靜淑借娘親托夢之由說出的心裡話，他強忍住眼淚，輕聲寬慰道，“傻丫頭，我是大宋國的禁軍將士，為了保國安民，上陣殺敵和風餐露宿都是將士的本分，不過下次你娘若是再托夢，請轉告她，她的話我記下了。”

　　“嗯。”靜淑忽然別過頭，望著窗外，“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

　　“我記得，你說過喜歡吃松花糕。”

　　靜淑皺起眉頭，“不是這句。”

　　“那就是想去江南看煙火。”

　　靜淑有點生氣了，“也不是這句。”

　　韓安國明知故問道，“那是什麽?”

　　靜淑把頭轉過來，她的秀發盤到了頭頂，梳成秀美的發髻，還簪上發笄，“蕭嬸嬸已經為我行過及笄禮了，我用你給我的銀子造了支銀簪，她說行過及笄禮的姑娘，就該要找夫家了。 ”

　　韓安國笑了，在靜淑面前，七年軍旅生涯的夢蘇醒了。他已不再是那個剛參軍時豪情萬丈的少年郎了，而今只是一棵枯萎凋零的老樹，在等待春風拂過然後煥發新生。

　　韓安國望著靜淑，笑道，“其實，我已經想好了，只要打跑了這夥番騎，遂遠寨能夠平安，我就回大營辭了這隊正之職，然後，我們一起去遊歷天下，去汴京觀燈，去杭州賞花，去揚州遊船，還有，去江寧看煙火。如果哪天你玩累了，我們就找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定居，過無拘無束，自在逍遙的生活。”

　　這是一句發自肺腑的真情實感，對於建功立業的念頭，韓安國已經將其掩埋在內心的最深處，他早就不再想了。

　　靜淑的眼睛亮了，眸子裡不由閃爍著淚花，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令她有些不敢相信，她重重的點頭道，“嗯，我等你回來。”

　　韓安國站了起來，略一猶豫，“現在敵情還不明朗，番騎隨時都有可能進攻，我還要和兄弟們在一起去城頭上禦敵，你千萬不要出去亂跑，等我回來。”

　　“喂，你等一等。”靜淑喊了一聲，在韓安國的臂彎上系了一根絲巾，“這是我去寺裡拜佛時求來的，很靈的，能保平安。”

　　韓安國衝她笑了笑，轉身推開了門，走出院外，他的兩名親兵也跟了上來，其中一個衝他偷笑著，“韓隊，這麽快就完事了?”

　　“韓安國一巴掌拍在他的頭盔上，“讓你還胡說八道。”

　　夜風中，除了三人的笑罵聲，還有碎玉片當當的響著，在月色下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