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樓蘭城繁榮的是孔雀河,而使得扡泥城建起的,則是車爾臣河,它們可以說是孕育了羅布泊的“父親”和“母親”。
車爾臣河這年頭被稱之為“阿耨(nòu)達水”,他發源於昆侖山、阿爾金山的皚皚雪山,衝下高原,向塔裡木盆地流淌。
它的上遊地區因為山區降水少,河流徑流量不大,河床附近有鹽殼,周邊高度荒漠化,隻適合放牧,所以只有小宛這個人口千余的小行國靠養山羊養活自己。
但在下遊的且末、扡泥地區,土壤質量更好些,又因為數條河流匯集成幾個湖泊,形成了一片廣袤的綠洲。時值盛夏,蘆葦、紅柳、胡楊、芨芨草鬱鬱蔥蔥,水鳥和牲畜在周邊繁衍,也為農業打下了基礎。
除了樓蘭人分散在河流兩岸的小塊田地外,在扡泥城東的平地上,今年又新開墾了一大片土地,足有五六百畝之廣,防沙的林帶已經種下,打麥場、引水的溝渠和澇壩樣樣不少。
旁邊則建起了一座大的塢院,大小和裡面的布置與懸泉置差不多,只是多了陶窯、畜圈,這兒既是屯田卒的住所,也是堡壘、驛站。
這是任弘帶著五十名士卒,在扡泥城民眾幫助下建起的。
這日清晨,任弘舒展著身體剛出門,本以為自己算早了,旋即就看到田官“宋力田”蹲在田地邊。
因為常年在地裡彎著腰,宋力田身子有些佝僂,也不戴巾幘,就扎著一個扁髻,插著木簪,一頭黑發裡已夾了幾根白絲,總是穿著一件短打,腰上插著把鐮刀,絝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卻不見有多少。
任弘乃是侍郎、扡泥司馬,麾下吏士都要唯他命令是從,但任弘也有怕的是,就是這位宋力田了。
宋力田乃是敦煌郡派來協助任弘屯田的農官,初來乍到時,任弘還想賣弄一下後世知識,指點一下這老農官漚肥堆肥什麽的。想必定能讓他驚呼不已,納首便拜,畢竟就任弘在敦煌所見,百姓種田多用新鮮糞便,還以為這技術尚未發明呢。
結果,宋力田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任弘,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
“任侍郎,你覺得,老夫力田這麽多年,連熟糞生糞都分不清?”
任弘大汗,看來漢朝不同地區農業科技水平,層次不齊啊,這下可尷尬了。
他之後便不再多言,農業啊,是這個世界上最需要耐心,最急不得的事。
且很多時候,經驗勝於理論。有文化的大學生,也不一定比不識字的老農更懂地裡的莊稼啊。
更何況,這位宋力田是有學問,他年輕時,據說在搜粟都尉趙過手下做過事!又在張掖居延擔任力田的官職,是正統農官出身。
只是後來因為犯了法,被奪去職位,發配敦煌,在玉門都尉府下從事,如今漢朝要在西域重新屯田,便將宋力田打發過來了。
宋力田整日陰著臉,很少有句好話,又好酒,常喝得醉醺醺的,但醉歸醉,在農事上,卻從來沒拉垮過。
此刻他便捏著芝麻莢對任弘說道:“最遲半月,這胡麻就要熟透了。”
這宋力田確實有兩把刷子,不但剛來就安排人挖了糞池,將人畜糞便集中起來堆熟糞,更知道生地裡種芝麻可得奇效。
“荒地先種胡麻,可令草根敗爛,一年不出雜草。這點也不必任侍郎教我,搜粟校尉早就知道了,他說過,胡麻之於草木,若錫之於五金,性相製也。”
胡麻生長周期很短,
隨著開花一節比一節高,三四個月後,果莢成熟後就會自動爆開,露出裡面香香的胡麻籽。 今年接下來的農活,宋力田都安排好了,在沙地上劃著田地片區對任弘道:
“等入秋前後,便種宿麥,等到來年開春,粟和糜子也要種一些。種子要用當地的,若以敦煌麥種播下,恐怕不服水土。”
小麥是樓蘭的主要作物,但也雜種粟、糜子等谷物,任弘見過樓蘭人除了胡餅,還吃磨碎後的烤製的粟米餅、烹煮的糜子粥。
但在樓蘭人的語言裡,除了小麥外,其他農作物一概被籠統稱之為“谷物”,可見麥子地位是獨一無二的。
宋力田喝了口酒,站起來指著廣袤連成一片的田地,仿佛這是任他揮灑的畫卷:
“地平而大,正適合使大器,以牛耕,用趙都尉的代田法!”
代田法,這是漢武帝晚年,由搜粟都尉趙過發明的,當時漢朝連年對外發動遠征,漢武帝又大興土木,馭民太過,以至於關東出現了大量流民,盜賊四起,許多編戶齊民被重役逼得活不下去,拋棄田地逃入山林,這才有了“戶口減半”。
後來漢武帝下了輪台詔,幡然醒悟,決定好好搞農業,解決天下生計問題。但人當然沒死一半,土地卻拋荒了許多,傳統的小農平翻低畦成效慢,於是趙過便為國營農場的大規模耕殖,量身打造了“代田法”!
此法細節不必細述,反正結果是好的,產量竟能增產一石!而且還節約了人工,正所謂“用力少而得谷多”。
漢朝的農官系統比秦更成熟,搜粟都尉找到了增產的妙方後,便令關中的三老、力田和裡父老學習先進經驗,同時在朝廷主持下,向地廣人稀的邊郡推廣——那兒多是官營的屯戍田。
大漢朝之所以能只花了短短十年,便從武帝末年的荒廢緩過來,代田法是有大功勞的!所以趙過被後世稱之為”漢代袁隆平“,是實至名歸。
當然趙過功績不止這一項,他的創造裡,還有播種的耬車,改進的犁鏵,以及二牛抬杠。
從這時候起,便有了抬杠這個詞。
都是能沿用兩千年而不落伍的好東西,經得住時間考驗。
任弘是越聽越敬佩,但也問了宋力田一個問題:“宋力田做過農官,可聽說過一個叫汜勝之的人?”
……
“汜勝之?”
宋力田搖頭,他從未聽過這名。
“應該也是這年代的人啊,且也是農官。”任弘暗暗嘀咕,或許是還年輕,不知名?
雖然趙過十分偉大,但代田法,畢竟更適合國營農場屯田的大規模作業,朝廷鐵官為代田法鑄造的大器,比如裝有犁鐴的大型鐵犁,小農在自家小片田地裡用起來不太方便。
且在任弘看來,代田法仍不夠完美,不夠精耕細作。
若要讓漢朝的主力小農家庭戶戶增產,還是要指望寫了中國第一本農書的汜勝之啊。
正是趙過、汜勝之這一前一後兩位農業大師,引導了漢朝的農業革命,讓中原人口直飆到六千萬!
這可是在長江以南基本沒怎麽開發的情況下,簡直恐怖。
任弘料定,汜勝之就是與自己同時代的人,但尚未嶄露頭角。
遠水解不了近渴,能否讓扡泥屯田一年內實現自給自足,兩年內能供應過往使團、兵士,就看宋力田的了,任弘頂多提出一點諸如……將直轅犁改造成曲轅犁的意見。
中午吃飯時,任弘和宋力田說了一件事。
“宋力田,我近日來見到,樓蘭人所用農具皆十分古舊,竟還在用木耜(sì)耕地,不知犁田為何物,更別說牛耕了。”
“待到秋後種宿麥時,吾等若有閑暇,大可將用不完的鐵犁借與鄯善王,再將二牛抬杠、積肥等法傳授與他們,如此則用力少而得谷多。”
只要不在農事上不懂裝懂外行指導內行,宋力田在大事上還是聽任弘的,他沒啥意見。
但做翻譯的盧九舌就有些不解了,舉起手來。
這是任弘給他們定的規矩,有話說要一個個舉手,不要七嘴八舌。
“任君,高價借出鐵犁倒是可行,但我不明白,為何要將其余農事技藝白白教給樓蘭人?肥了他們,於吾等又無好處。”
“誰說沒好處?目光要放長遠些。”
任弘跟他們講了道理。
“傅公雖令我與奚充國在樓蘭屯田,但吾等短期內能自給自足就不錯了,大軍使團往來,根本供應不及。若從敦煌運糧?隔著白龍堆根本不可能,發十石糧,人吃馬嚼,抵達時恐怕只剩下一石。”
“所以兩年之內,漢軍所食,依然要靠鄯善國提供。”
“南道諸國過去難以供應漢使,不過百多人過路,便多有怨言,只因綠洲城郭土地少,所種糧食畝產也少,隻勉強夠自己吃。若能教其中原力田之法,讓麥、粟產量增加,才有多余供應漢軍啊。”
樓蘭鄯善是漢朝重返西域的第一站,是橋頭堡,只有將這裡經營好了,糧食有富余,才有繼續向外拓展的可能。
所以任弘認為,大可將樓蘭鄯善視為漢之郡縣,將中原已有的先進農業技術推廣開來,這東西自然傳播極其緩慢,不主動提倡的話,牛耕再過個五百年也傳不到。
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則:
第一,養蠶絲綢、炒鋼鑄造等漢朝核心技術必須嚴格控制,絕對不能出玉門關!
第二,千萬別為了逞一時之快,裝一時之逼,為了用正常途經也能解決的小麻煩,而在西域亂搞發明!
西域是諸多文明的十字路口,比如扡泥東邊的米蘭古城, 後世在那發現了北印度的文字、波斯的錢幣、希臘的天使、犍陀羅的佛像、甚至是羅馬風格的布匹。
你鼓搗出的新東西,或許不會受中原待見,卻可能西流,從而對世界歷史產生劇烈影響!
苦得年年壓針線,卻給人做嫁衣。到時候東方不亮西方亮,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當然嘴上,任弘是不可能這麽說的。
他大義凜然地說道:
“匈奴禽獸胡虜也,貪心不足,只知道對樓蘭勒索和奴役,要他們年年繳納牛馬糧食。”
“但大漢,卻是禮儀之邦,給鄯善帶來和平與秩序,日後還有豐饒的糧倉和繁榮的商路。”
“吾等屯田士,和匈奴僮仆校尉不一樣,不是破壞者。”
“而是建設者!”
一席話,既有大道理也有實利,說服了盧九舌等吏士。
任弘打算,等明日,鄯善王的即位典禮時,便要在宴饗上宣布漢朝對鄯善的技術援助,對鄯善的貴庶百姓,將這一席話再說一遍。
大漢重返西域,他們這些深入異域的吏士,不僅要屯好田,還要做大漢和平政策的宣傳隊,先進文明的播種機!
但就在這時,外面卻有鄯善國的譯長匆匆跑來,向他稟報:
“任侍郎,出大事了。”
譯長焦急下拜:“還請你快去,勸勸鄯善王罷!”
……
PS:第二章在晚上。
《洛陽伽藍記》記樓蘭、且末一帶:“城中居民可有百家,土地無雨,決水種麥,不知用牛,耒耜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