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獲罪被流放時,索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才十三歲的孫兒,與一個生養過的小寡婦成婚,等抵達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孫。”
“又過了十余年,重孫嘴上還沒毛,便又在當地娶妻,外加幾個妾,於是便有了玄孫索平,索撫是看著索平被舉薦為吏後,才含笑九泉的……”
這騷操作,聽得任弘目瞪口呆,這是養雞場裡的母雞,剛性成熟就立馬逼著下蛋的節奏啊!
“索氏雖然三代失官,但畢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來,早已在敦煌站穩了腳跟,財大氣粗,與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舉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雖然沒立過什麽功勳,年紀輕輕就到這位置,何足怪哉!”
“還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離開的時,任弘想著陳彭祖給自己講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個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經營的成果,他們無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卻總能在大風大浪裡活下來,然後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別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卻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與陳彭祖臨別前,任弘還問了幾日後,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後到九月了。”
陳彭祖一拍腦袋,他方才忙著八卦索氏家底,差點忘了這茬。
任弘隱約猜到原因:“為何延後,莫非和這起奸闌案有關?”
陳彭祖道:“不錯,近來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賈,其中一個供認,北山的匈奴處,主持奸闌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為‘皋牙胥’者,此人常詢問奸商敦煌郡塞內事,甚至還派過幾名胡人隨他們入塞,間候動靜……”
任弘了然:“也就是說,有匈奴間諜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為,北山匈奴或有異動,這個月不宜讓候長、燧長們擅離職守,讓都尉將都試延後。又發了通緝,有能活捉匈奴間賞一人者,官卒增一級秩,賞錢八萬,奴婢贖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陳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級秩太少,不足升遷麽,好好看著候望,說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間諜了。”
任弘卻搖頭:“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聽說過的,破虜燧才剛剛出事,那匈奴間諜得有多蠢,才會往這邊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來幾日,邊塞安靜極了,別說間諜越塞了,破虜燧左右的天田裡,連個腳印都找不到,看來他們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運了。
雖然都試延後,但任弘也沒有放棄練習射弩,每日對著長城上的靶子施射,趙胡兒經常過來指點幾句,雖然他擅長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總有共通的點,任弘受益匪淺,勤學苦練後,五十步外發弩,已經能做到十二發八中了……
漢朝的吏員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這天,正好輪到任弘休沐,一天時間不夠回懸泉置,雖然漢代不過中秋節,但任弘還是打算張羅破虜燧眾人,好好吃一頓。
於是這日一大早,他便讓趙胡兒、韓敢等人當守燧,自己則叫上張千人、呂廣粟,任弘騎著蘿卜,張千人、呂廣粟趕著輛老馬拉的車去了集市上。
雖然敦煌是邊塞,但長城之內,已和內郡沒啥兩樣,一樣分縣、鄉。
距離任弘他們最近的敦煌縣北鄉,
就在哈拉齊湖南岸,相比於後世這個大湖一度乾涸,鄉邑在沙漠侵襲下破敗衰落,現在的北鄉仍是水草豐饒,人丁興旺。 雖然漢人小農大多自給自足,但交換的需求是永遠存在的,最起碼要換得繳口賦的錢,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們走近,熙熙攘攘的聲音便從遠處傳來。
鄉市比不了縣市,沒有牆壁將其圈起來,只是沿著北鄉邑外的一條街道開張,兩側擺了攤位,有的直接連攤位都沒有,販夫販婦蹲在地上,面前擺張席子,將要賣的貨物往上一放,就開始吆喝了,像極了後世農村趕集。
趕集的土路狹窄,卻擠滿了人,張千人隻好將車停在外頭,任弘和呂廣粟則艱難擠進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趕集百姓裡,有荊釵布群的年輕村姑,她們一邊跟商販詢問銅鑒、胭脂的價格,討價還價,一邊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還顯然是個小吏的任弘。
男人則讓鬟發孩童騎在肩膀上,孩子們手裡捏著黏黏的飴糖往嘴裡塞,還有的拄著拐杖的白發老者都來了——老人其實更喜歡熱鬧。
“閭巷懸伯,阡陌屠沽,無故烹殺,相聚野外,負粟而往,挈肉而歸,和後世真的區別不大啊……”
任弘貪婪地呼吸著這煙火氣,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對枯燥的工作和空闊的荒野,人會變得有些呆滯,只有來到裡閭鄉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間。
同時也更加明白,他們這些邊防戰士在烽燧日複一日的戍守,為的不就是守護塞內這平靜的市井生活麽?
就任弘所見,兩側攤位上賣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還算風調雨順,收成不錯,百姓急著將粟、黍、豆、麥換成錢,好應付口賦,哪怕糧價賤一點,也得咬著牙賣掉一部分。
而糧價說不準,秋收完後,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錢一石,等入夏青黃不接的時,麥子也能賣到百余錢。畢竟敦煌不是產糧大省,有限的糧食還優先提供屯戍部隊,沒法和關中超便宜的糧價相比。
破虜燧不缺糧食,任弘隻買了兩袋磨好的細麥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織,天下之大業也,這是除了糧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產的唯一商品,絹帛是很貴的,任弘問了一個賣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賣700錢!另一匹成色差點的絹則要價450錢。
縫製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當加倍,所以若是直接買做好的絲帛成衣,就更貴了,一整套單襦紈履,竟賣1250錢!
苧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錢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來,也得四五百錢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貴了。”
呂廣粟也不由抱怨,一個燧卒每月口糧,才能置辦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視行走磨損嚴重,所以他們經濟壓力確實不小,窮一點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輪著,誰出門誰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別出門了,好好屋裡擠一起吧。
“多虧燧長帶吾等破獲大案,眾人能過個好年了。”
呂廣粟一邊說著,一邊很大方地置辦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別是給自己,給母親,給兄長呂多黍。
除了百姓自發擺攤外,鄉市裡最好的位置,則是被賣鐵器和鹽的官吏佔據。
夫鹽,食肴之醬也,鐵,田農之本也,非編戶齊民所能家作,必仰於市,雖貴數倍,不得不買。
規劃了鹽鐵專賣的桑弘羊雖然被霍光乾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廢,小老百姓得一個個上前,點頭哈腰地向小吏購置,稱上一斤鹽,或者在一眾統一鑄造的農具裡,挑一個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們的臉色,自然好不到哪去,這也是官營的通病吧。
敦煌郡鐵是比較貴的,因為郡中還沒發現鐵山,得老遠從其他地方運來。
與之相反,敦煌鹽倒比內郡更便宜,邊塞有很多乾涸的湖泊,湖床上經常白花花一片都是鹽鹵,雖然味道沒法和後世精鹽比,但也湊合吃吧。所以燧卒別的東西不敢說,鹽塊是一定足量的。
艱難地從街尾走到街頭,任弘終於靠近自己的目標——幾個賣肉的攤位。
最先路過的,是磨刀霍霍的狗屠,呂廣粟笑著跟任弘說,幸好張千人留在外面沒進來,這廝是從來不吃狗肉的。
“有次劉燧長弄來了狗肉犒勞眾人,張千人晚歸,問是什麽肉,我說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懷疑,吃了一口,後來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還哭哭嚷嚷著,捏著拳頭追殺了我許久。”
呂廣粟嘟囔道:“真是個怪人,那麽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長,你說這張千人,不會是黑狗精怪變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沒攔著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隨口一答,繼續往前,看到有掛著一大扇豬肉的彘肉鋪、趕著一群活羊的歸義羌胡,甚至還有皂衣小吏在賣牛肉——耕牛是不許殺的,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後,賣其骨肉,所得的錢充公。
任弘去問了下價格,和懸泉置在效谷縣買肉的價格差不多,畢竟是死牛肉嘛,所以隻賣6錢一斤(漢斤為250克),羊按頭來賣,一頭重兩百斤的羊,隻賣250錢,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淨肉,換算下來也比牛肉便宜。
而問到彘屠時,卻見那粗獷的大漢,伸出了九個油膩膩的指頭笑道:“不貴。”
“才九錢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