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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對錢橐(tuó)駝的懷疑,是從呂廣粟的交待開始的。
劉燧長遇害當日,這老錢破天荒拿出酒肉與呂廣粟吃,導致呂廣粟他喝醉了酒,耽誤了候望。
而呂廣粟還吐露,在令史來調查賊殺案時,錢橐駝讓呂廣粟將這件事瞞了下來,理由是若實話實話,呂廣粟恐將被懷疑。
回到烽燧後,任弘又從趙胡兒處得知,錢橐駝對塞外逃回來的馮宣十分關注,反覆詢問,就更加起疑了。
最終讓他確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裡的橫唐!
橫唐就是後世的“莨菪”(làng 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種在大西北很常見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時可以嚼點葉子莖稈止痛,但服食過量會導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實可入藥,用來治癲狂——任弘剛來到漢朝那會,一時驚乍,說了很多後世的言語,甚至為了想穿回去,撞過牆撞過樹……在巫醫看來的確有點瘋癲,遂給了他一劑橫唐子熬的湯,效果極佳,睡了一整天,堪稱漢朝的蒙汗藥。
葵菜羹和裡面的乾肉掩蓋了橫唐大部分刺激的氣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會忘記。
任弘原本還擔心,烽燧裡的眾人會不會已經沆瀣一氣,一起謀殺了劉燧長,再如法炮製乾掉自己,自己可沒法以一敵八啊。
但見錢橐駝不加分辨,在大家都會喝的菜羹裡下藥,他反而放心下來。
看來並非所有人都是其同黨!
這下事情就好辦多了。
果然,聞言後,方才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氣得站起身來,韓敢當也沒有抽刀斬任弘的頭,而是怒氣衝衝地將錢橐駝按倒在地上!
他們還從錢橐駝懷中掏出了一小包種子,宋萬顫抖著手,打開後聞了聞,又給任弘過目。
“果然是橫唐子實!”
“老罷癃,說,你在飯菜裡下毒,意欲何為!”
韓敢當揪著錢橐駝花白的發髻,想要打一頓逼供,豈料錢橐駝卻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鮮血淋漓,卻仍齜開牙縫笑著。
“不好,這嗣咬了舌頭!”
錢橐駝咬舌當然不是為自殺,這樣是死不了的,他隻為不在接下來的逼供裡吐露同黨,此人又不識字,沒了舌頭後,任弘便拿他沒轍了。
果然是個狼滅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韓敢當也一籌莫展,看向任弘:“燧長,這該如何是好?”
“給他止血,先綁起來再說。”
韓、呂二人將錢橐駝綁到柱子上,助吏宋萬這會全然沒了方才維護錢橐駝的高姿態,給上司同僚下毒,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長,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宋助吏,你還沒看明白麽?”
任弘道:“那個早上剛抓回來的大奴馮宣交待,說他在匈奴時聽聞,破虜燧、凌胡燧附近有人奸闌出物,向匈奴走私違禁之物,宋助吏,我聽說你在破虜燧幹了兩年,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你當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萬有些慌,他雖然不識字,但身在邊關,也聽上司說起過,官府對奸闌出物的處罰是很嚴重的。
漢朝早在文景時就在《漢律》裡規定“毋予蠻夷外粵金鐵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關。雖於京師市買,其法一也。
”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年河西地區的匈奴渾邪王在霍去病的打擊下,率眾投降漢朝,渾邪王帶著部分下屬到長安拜見漢武帝。長安的商賈與渾邪王部下貿易,賣了鐵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當死者五百余人!
在長安跟內附的歸義胡貿易都管控如此嚴格,更勿論在邊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獲,必死無疑,家眷重則族誅,輕則罰為奴婢。
雖然敦煌郡每年都會殺幾個,但止不住走私利潤太高,後繼者仍絡繹不絕。
而邊塞吏卒若是知情不報,甚至協助奸商,則與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縱奸而受重罰!
任弘繼續追問宋萬道:“劉燧長肯定已察覺了此事,反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劉燧長出事前,什麽話都沒留下?”
“沒有……”宋萬認真回憶後道:“只是有次,劉燧長將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話,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納著這一新信息,說道:“錢橐駝定參與了奸闌出物與殺害劉燧長,今日聽到馮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發現,便急了,這才有了下毒的舉動。”
加到飯菜裡的橫唐,因為濃度不高,不會立刻毒發,只會讓人覺得困倦,然後各自去睡,在他們酣睡之際,錢橐駝便能乘機做事了……
至於他是要放跑馮宣,讓任弘他們失去人證,亦或是離開向同夥通風報信,甚至下狠手將全燧人一一乾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頭看著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線索,竟被錢橐駝硬生生咬斷,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這起走私導致的謀殺案裡,隔壁烽燧是否參與?還有,現在破虜燧中,還剩下幾頭狼?”
任弘目光掃視眾人,現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報,還差點喝了菜羹的呂廣粟一人。
而趙胡兒、韓敢當,雖對任弘皆有協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確定。
剩下的宋萬、張千人、尹遊卿、劉屠,他們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長,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沒人看著。”趙胡兒似乎沒把這變故當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乾粟飯,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卻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於烽燧候望,現在不急,等天黑後讓別人上去。”
他其實是害怕趙胡兒那張弓,也怕自己看錯了人, 這趙胡兒箭術超群,若是居高臨下,隻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將下面院子裡的人統統射死……
讓趙胡兒與韓敢當留在下面相互牽製更好些,這倆人素來不睦,就算其中一個有問題,也絕尿不到一個壺裡。
剩下幾人裡,宋萬顯然是慌了,還在向任弘拚命解釋,想要撇清此事。
張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著他的黑狗,懷疑的目光看向燧裡其他人。
尹遊卿也蹲在一邊訥訥無言,看上去是嚇到了。
唯獨還為劉燧長戴著孝的劉屠義憤填膺,過去狠狠地踹了錢橐駝兩腳,將唾沫吐到他臉上。
“沒想到這老罷癃如此陰狠,虧我叔父在任時待他不薄!”
他情緒激動,最後還是趙胡兒攔下了他,劉屠才悻悻作罷,回頭向任弘長拜道:
“任燧長慧眼識奸,揪出了錢橐駝,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請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變,我來時騎了馬,不如趕在天黑前,讓我疾馳去步廣候官處,向上吏報信。讓候官速派令史來複查此案,一定要將殺害我叔父的奸賊,統統抓獲,好讓他,瞑目於黃泉之下!”
“事不宜遲,你速去。”
任弘笑著如是說,卻在劉屠欣然領命,急匆匆要出門時,冷不防伸出腳來,將其絆倒,摔了個嘴啃泥!
旋即一膝蓋頂在其背上,環首刀出鞘,反手橫在劉屠的脖子前,讓他動憚不得。
“二三子,將劉屠,也綁起來!”
……
PS:第二章在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