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霆元年,八月十一日午後,霍光在尚書台忙碌公務,劉賀還在溫室殿宿醉酣睡,田延年則“巡視“完了下杜附近的倉稟,返回長安。
戰爭期間,長安的大司農府永遠是繁忙的。
作為大漢的財政部,漢初承秦製仍名“治粟內史”,景帝時更名為大農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農,領天下錢谷,以供國之常用。
大司農屬官有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鹽、鐵市兩長丞。加上郡國諸倉、農監、都水六十五官長丞皆屬焉,而其中極為重要的,便是主管國庫錢貨的都內令。
如今的都內令名曰“尹翁歸”,他乃是霍光老家河東軍人,幼年喪父,依靠叔父過活,成年後做了小小獄吏,通曉文法,又練得一手好劍術。
當時大將軍霍光掌握朝政,他的諸霍親戚住在平陽,奴客仗勢妄為,經常攜帶著刀兵在街上欺男霸女,官吏不能禁,也不敢禁。唯獨尹翁歸當了市吏後法治嚴明,用上了酷吏手段,管得這些奴仆老老實實,他公廉不受賄賂,百賈畏之。
也因此而嶄露頭角,被時任河東太守的田延年賞識,哪怕尹翁歸為人傲慢,田延年也信之用之,一路提拔,從卒史到汾南督郵,汾南大治。
田延年又舉薦他為西河郡農都尉,負責邊塞屯田事宜,如今與匈奴開戰,錢貨糧秣開銷極大,需要有清廉能乾的人統籌,調尹翁歸入京師,做了都內令。
“我過去管的錢以百萬、千萬計,如今卻是萬萬啊。”
翻著簡牘薄冊,尹翁歸感到自己責任很重。
都內令最重要的職責便是保管大司農每年收入,量入為出,做好預算規劃。
收入大頭是稅收、鹽鐵、均輸貢物、公田租賃等,每年大概是四十萬萬左右,藏於都內,此外水衡都尉還能創造二十五萬萬錢的利潤,也可以作為公家之用。至於少府錢十八萬萬左右,就是用於皇室,只有緊急之時才會用來救大司農之急。
滿打滿算,除去各郡自留用來修橋鋪路開渠的費用,一年中央能得到六十五萬萬的收入,吏俸就要花掉20萬萬,剩下大多作為軍費。
戍卒和郡兵的口糧,可以靠農都尉屯田和地方財政解決,已經實現了自給自足,雖然漢軍大多自備衣裳,但也得時不時發點,每年花費4萬萬錢。
大胃口的馬匹就全得靠都內源源不斷補貼了,大漢各牧苑36萬匹戰馬,馬匹一月之食,士卒一年之用,加上西北邊地冬季漫長,茭草不夠,還是得吃糧食,外加養馬官奴婢的俸祿,一年要花20萬萬左右的養馬錢!
此外還有數量龐大的甲兵車船要修治,尤其是作為消耗品的箭矢車船,每年就要花銷6萬萬錢左右,好讓各地武庫充實。
一眨眼,國庫就花得只剩下十五萬錢了,這些錢會被存在都內倉中。賑災、修河堤、築長城、興障塞全得靠它。孝昭十三年承平,雖然也有幾場戰爭,但規模不大,都內攢下了大約一百萬萬錢,多少有點文景時“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的感覺了。
然而隨著大漢重新開拓西域,加上元霆元年的兩場仗,一口氣將這十余年積蓄全砸了出去!
戰爭啊,就是一頭面目可憎的四腳吞金獸。
“兵法說興師十萬,日費千金,我看遠遠不止。”來長安幾個月,尹翁歸都開始落頭髮了。
平西羌時,每天軍費開銷大概就一千萬,打了三個多月,10萬萬錢砸出去了,加上戰後賞賜士卒,安葬撫恤費用,共耗費14萬萬錢。
五將軍征匈奴就更了不得了,作戰十六萬騎,牲畜二十余萬頭,花銷是驚人的,馬匹和甲兵有平日的積累,但還得準備冬衣,征發數十萬民夫,在千裡距離上轉運糧食。
從七月到現在,短短一個月功夫,花銷已超過了平羌,達到了15萬萬錢!若是戰爭持續到開春,都內庫中近百萬錢將全部打空!
看著越來越少的國庫,尹翁歸十分犯愁,若到時候大司農和水衡都尉錢盡,就只能以少府禁錢續之了。
還得警惕那些乘著戰爭上下其手,從中取利的官吏,開戰以來,各郡已經出現了許多貪汙的糧官小吏,這些人永遠殺不完。
幸虧有一件事讓尹翁歸多少有點安慰,那便是他偷偷查驗都內近幾年來帳目後,至少在帳面上,確實沒找到漏洞。
但帳面是不能盡信的,尹翁歸又留心大司農發往前線的軍糧器械,起碼出長安時都足量,貪也是下面的碩鼠,源頭依然清澈。
而去大司農田延年府邸拜訪時,他發現田延年日子遠不如外表那般光鮮,袖口內襯甚至縫著補丁,田家的孩子也是錦繡在外,陋衣在內。
“那些市坊間商賈傳聞大司農貪婪,多半是誹謗,他依然如做河東太守時一般清廉啊。”
尹翁歸徹底安心了,卻不知田延年最清楚什麽時候該貪,什麽時候不貪。平陵工程可以動手腳,但五將軍征匈奴,是霍光傾注心血的大事,盯得很緊,分發給各軍的衣食糧秣必須無損。
所以他即便每天過手幾千萬錢,卻一文錢一粒米都沒放進自己口袋。
看似一切如常,但近日,尹翁歸也發現了一個問題,今日便來稟報田延年:
“大司農,祁連、虎牙、度遼三將軍分別由朔方、五原、雲中出發,軍馬糧秣當地農都尉和郡倉承擔一部分,再從三輔往北轉輸一部分。”
“抵達朔方、雲中的糧食大體無差。但發往五原,供給虎牙將軍田順的錢糧卻有些異樣,因為民夫車馬不足,大量糧食滯留於上郡,未能送去五原。“
田延年翻越前線發回的薄冊,確實如此,而田順也上書抱怨了。
他歎了口氣:“轉運糧秣數量太大,車馬和民夫有限啊,依我看,上郡那邊恐怕是優先運朔方、雲中的糧食。子兄你也知道,這些地方小吏,最會看人下菜,祁連將軍乃是主力,度遼將軍乃是大將軍之婿,他們不敢怠慢,就田順只是故丞相之子,好欺負啊,故後之。”
田延年搖頭不已,對帝國基層的弊病痛心疾首。
大漢太大了,任何事都得靠人去落實,每個環節主事者的賢愚,都會影響到效率。
中央和地方通洽需要時間,前線軍資吃緊,大量糧食卻在路上滯留,在某個倉裡堆積成山甚至腐爛的事,哪次沒有?兩支兵派人去中轉站押糧,搶奪輜重甚至拔刀相向的事,哪次沒有?
而前線的將軍校尉,輜重運輸誰先誰後,也是有講究的,得分人,比如那西安侯任弘,在敦煌酒泉邊塞停駐時,肯定第一個拿到輜重糧食。
尹翁歸頷首,這確實難以避免,哪怕他和田延年親自去坐鎮,也沒法管到每個環節。
殊不知,弊病當然有,但田延年這次卻是故意為之,他做大司農很多年了,知道如何以最高效率輸送糧秣,也知道什麽人最會壞事。
比如派一個威望低下,能力很差,又不得屬下人心的糧官,從關東空降到五原,負責虎牙將軍的後勤轉輸,不出問題才怪。
最終追究起來,刀也砍不到大司農頭上:從長安發往上郡的糧食是足份的啊,尋常調令也非舉薦,他不用承擔舉主連坐的責任。
再說,如今及時發現問題,田延年立刻便會罷免了那人,可田順能等到那時候麽?
現在問題已經出現,虎牙將軍出塞時,糧秣已經不太足了罷?
尹翁歸很擔心這可能會影響到戰事,田延年也一起憂慮,心中卻知道,得將“可能”去掉。
在糧食不足的情況下,主將必定心中不安,向朝廷申訴也沒法讓滯留的糧食飛到軍中,只能硬著頭皮出塞。
到時候,田順肯定能想起離開長安時,作為大將軍心腹的田延年對他的好心提點:
“君非大將軍故吏子婿,勿要立功太過,以免鋒芒太盛啊。”
陷阱已經挖好,接下來就看田順會不會往裡跳了,大將軍令五將軍出塞五千裡,他在輜重糧食不足量,心中忐忑的情況下,能走多遠呢?
到了天快黑時,田延年便知道結果了。
霍光的女婿之一,羽林監任勝匆匆來到田府,說大將軍請他過去。
田延年立刻投著出門,在上車時任勝有些焦慮,對他低聲道:
“大司農,出了一樁大事!”
……
任勝和另一個姓任的家夥沒有任何親戚關系,他在孝昭去世後掌握羽林禁衛,同時負責監視劉賀舉止。
大將軍不是神仙,能夠耳聽千裡之外,目視八方之內,他要總其綱領,具體的事,得靠下屬去落實,用霍光的話說,他們就是棋盤上的“梟子“。
而對霍光最為忠心,做事最為狠辣果斷的田延年,更是梟子中的佼佼者,大司馬軍司空杜延年負責出謀劃策,大將軍長史田延年則負責決斷,他可以說是霍光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並鏟除敵人。
如今只有他二人留在長安,其余女婿子侄較為年輕,能力有限,便是普通的棋子,除了信得過來,就沒有其他優點了。
棋子之下,又有棋子,那些監視劉賀及其親信的活,就由任勝手下幾個靠裙帶關系提拔的羽林衛去辦。
“近日中黃門石顯頗得皇帝寵信,昨夜與皇帝徹夜飲酒,今晨出宮,幾個羽林騎跟了去,才剛進九市便跟丟了。”
當聽任勝抱怨時,田延年面上嚴肅,實則嘿然,幾個性情粗枝大葉的任勝家子侄,如何能盯得住田延年的“梟子”石顯呢?說句不好聽的,任勝現在做的,正是田延年十年前的活,真是差遠了。
直到傍晚時分,那幾個焦頭爛額的小羽林終於找到了石顯蹤跡,此人卻堂而皇之出現在城東廣明門附近,正在一個裡閭中與人接頭密談。
小羽林們衝將進去後, 卻發現人去室空,石顯已自刺而死,旁邊還有兩塊因為水壺打翻澆滅了炭盆,沒燒完的帛書……
田延年聽得很認真:“哦,不知那帛書上寫了什麽?”
任勝不敢再說了,隻引著田延年進入大將軍幕府,廳堂中,霍光坐在案後,神色並無異樣。
但光是深夜單獨召見田延年,就足以說明事情的嚴重性——每當大將軍遇到大事需要商議時,第一個想到的人,永遠是田延年!
見田延年抵達,霍光看著自己的親信,沉吟片刻,先告訴他一件事:
“從邊塞發來急報:虎牙將軍田順七月底出塞,才走了八百余裡,至丹余吾水上,即止兵不進,折返回五原了!”
霍光審視田延年:“子賓,依你之見,田順為何逡巡不前?”
……
PS:第三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