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金山南麓是荒涼少人的,冷酷的高原沙漠橫亙千裡,與冰川相接,遠處雪峰林立,只有一群野驢和藏羚羊在青黃色草場上奔馳。
但這塊苦寒乾燥之地,在高原的生羌看來,卻是富饒的香餑餑。
任弘曾做過護羌校尉,對河湟諸羌熟得不能再熟,可聽婼羌首領唐靡當兒哭訴他們的部落為“大種赤水羌”劫掠時也是一愣。
“這是何種羌?怎麽在河湟從未聽過?”
所以才說是山裡冒出來的野孩子,青藏高原太過廣袤,漢人的探索僅限於河湟和鮮水海(青海湖)一角,對其余地方卻一無所知。
唐靡當兒解釋了半天,任弘才明白這赤水羌原來遊牧於鮮水海西北,近來不知為何卻往北遷徙,跑到了阿爾金山南麓,不斷衝擊婼羌人的領地,爭奪牧地而經常相鬥。這次甚至劫掠了他們的別部,擄走了人口上百,連同婼羌囤積的糧食也一掃而空。
這下任弘明白了,多半是河湟諸羌的遷徙引發了多米諾骨牌效應,在被漢軍擊潰後,先零羌往鮮水海西南的高原深處逃亡,而卑禾羌往西北遷,進入柴達木盆地,擠壓了赤水羌,赤水羌不得已北上。
婼羌雖在西域列為三十六國之一,其首領還混上了“去胡來王”之號,曾經劫掠鄯善樓蘭,可放在羌中,卻只是個羸弱小部落,戶口數百,勝兵不過千騎,分分鍾被人生吞活剝的份。
正因婼羌過上了好日子,甚至還能囤積谷物,引來了山裡窮親戚們的覬覦。
所以唐靡當兒才向都護告急,再這樣下去,他們就要“亡國滅種”了。
可都護親自來援也沒啥用處,赤水羌發揮遊寇習性,搶完婼羌就跑了,高原廣袤也不知他們撤往何處。
帶著城郭兵打上高原反擊赤水羌,幫婼羌找場子也不現實,海拔四千多米,不管漢軍還是城郭兵,上去就得高反趴下。就跟後世吐蕃與唐爭奪西域一樣,吐蕃人能隨時從高原下來,唐軍卻無法窮追反擊,只能被動防禦。
任弘只能寬慰唐靡當兒一番,表示都護絕不會對婼羌不管不顧,立刻就會遣官吏前往河湟,謁見金城屬國都尉,請其調查赤水羌北遷之事,勒令赤水羌歸還婼羌人口牲畜,若是不聽。
“便發小月氏騎擊滅之!”
唐靡當兒這騎犛牛的去胡來王,卻有自己的打算,竟朝任弘下拜:“可就算擊滅了赤水羌,也遲早會有白水羌、黑水羌從山中鑽出來,入寇婼羌。聽聞都護橫掃匈奴右地,北庭廣袤,水草豐饒,願舉國遷之,以充實北庭!”
這老家夥消息倒是靈通,但任弘卻不樂意,這哪行啊,你們跑了誰來替我看門!
婼羌好比是為西域看住南大門的狗子,本身實力不強,也識時務,遊牧於阿爾金山與牢蘭海南部,加上“護送”西域南道商賈收的保護費,已同鄯善、且末恢復了和平。
若是婼羌這熟羌,被來自高原的生羌擊垮或趕跑了,西域南道將大門洞開,不再安全,商賈隨時要擔憂遭到劫掠,這與都護府利益不符,重新將狼馴化成狗太費時費力。
“中原有句俗話,狐狸就算死於外,也一定把頭朝著它的洞丘。婼羌世居南山之地,祖宗墳塚在此,焉能輕易棄之?去胡來王放心,本都護定會為汝等保住此地!”
任弘給唐靡當兒打氣撐腰,答應立刻上書朝廷,希望金城屬國能管管這些亂竄的生羌,一面還承諾,會派遣工匠到婼羌地界,幫他們修築河湟漢軍的羌寨碉樓,以此抵禦赤水羌入寇。
好容易安撫了這老家夥,壓下他跑路的心思,任弘帶著樓蘭人返回牢蘭海南部,才遇上了得到都護號令後,匆匆趕來馳援的鄯善人。
遠遠望見鄯善兵,讓任弘隻覺得有些恍惚,因為對方衣甲樣式,盡是仿照漢卒而製,若不知道的,還以為玉門關的守軍來了,只是近了之後,才看到盡是高鼻深目的胡兒。
他們甚至還打著一面赤黃色旗幟,上書大大一個“漢”字!
這奇異的場面,讓任弘看了都不知說啥好。
倒是對面一位赤甲“漢將”遠遠望見都護旗,立刻打馬過來,卻是鄯善王,來到任弘面前下馬便拜,神情又是狂喜,又是落淚。
“尉屠耆見過都護!”
……
“這真是扡泥城?若不看彼輩容貌,我還以為是回到玉門關內了。”
跟著都護和鄯善王來到鄯善國都扡泥城後,甘延壽揉了揉眼,連帶一眾親衛募騎都有點思鄉落淚,這地方和大漢太像了。
城牆從過去的西域式圓形,被改造成了長安那樣的方方正正,屁大點的地方,居然也開了十二座城門,讓人不禁懷疑這會不會影響到牆垣堅固。
城頭“漢鄯善國”的狗牌仍在,只是從木頭換成了石製,似乎想要將“自古以來”深深銘刻在這片土地上,而東、西兩座正門兩側,還真建起了高大的漢式城闕,上面還掛著兩顆人頭。
任弘抬起頭望了望,不知說啥好,未央北闕可是掛過鄯善王之兄安歸頭顱的,連這都學?
“乃是不服小王變更衣冠而妄圖作亂的貴人。”
鄯善王得意洋洋,放在以前他是不太敢這麽激進的,但去年入朝進貢,參加了大朝會,他因為格外親漢,被典屬國作為三十六邦代表,座位放在距離天子較近的位置,讓鄯善王與有榮焉。
這也讓他回到鄯善後,加速了將鄯善改造成“小長安”的計劃。
入城時指點著市肆的繁榮,鄯善王感激地說道:“小王當年聽了都護的話,效仿管仲之法,將過路費減半,商賈使團果然雲集。不但會帶來鄯善所需的各種貨物,還要在鄯善吃喝,進女閭消遣,購買牛馬駱駝。加上若羌順服,匈奴不再入寇,絲路安寧,商胡販客日款於扡泥,如今光靠集市上收的稅,便能能讓鄯善府庫充實,果然是不加賦而國用足也。”
在鄯善王看來,他已經在鄯善完成了庶之富之,只差教之了。
於是才有了任弘等人看到的情形:外城的普通鄯善人倒還是著胡服,衣衫襤褸,因為鄯善王認為他們連漢話都不會說,不配穿漢服。居住在內城的貴人則衣冠皆為漢式,穿絲帛深衣,只有少數粟特商賈身穿胡服夾雜其間,以說漢話為流行。
效仿漢俗,儼然成了鄯善上層人士的特權,亦是中產傾慕效仿的目標,只是又是改造城池又是購入絲帛,雖說引入漢地代田法增加了產量,貿易也繁榮了些,但鄯善底層百姓的日子,恐怕較過去更苦了吧。
而鄯善國的“文武百官”們,看到都護前來,皆行漢禮作揖,一個個過來拜見。
原來鄯善王已經在國中完成了官製改革,統統效仿漢之王國制度,什麽郎中令、中尉、內史、少府、衛尉,只要是任弘在昌邑國看到的官,這兒應有盡有。
只是因為鄯善國隻相當於一個縣,發不出兩千石的錢糧,所以這“鄯善九卿”發的俸祿都改成了兩百石,隻相當於縣裡的曹掾。
等等,這頭戴委貌冠的“鄯善國相”是個漢人中年文士,似乎有點眼熟,他看到任弘也有些激動,下拜頓首不已。
“你是……陶少卿?”
任弘總算記起來了,這是他當年在鄯善做司馬時,那個老喜歡往女閭跑睡胡姬的書吏陶少卿,幾年不見,他如今已成了上等人,蓄了濃須,言談得體,腰上還掛著國相綬印。
陶少卿笑道:“小人當初因罪流放西域做戍卒時,可萬萬沒想到有今日,都是承了將軍之恩啊。”
而鄯善王這時候也從他的“寢宮”裡出來,他卸下了甲胄,換了一身禮服,頭戴九旒,身穿山龍九章,備五采,大佩,赤舄絇履,這一打扮,還真像個漢家諸侯了。
這套諸侯衣冠還是去年長安大朝會時皇帝賜的,靠了任弘幫忙說話,鄯善王終於得償此願,回來後經常穿著冠冕上朝,恨不得全城人都看到他腰上那掛在紫色綬帶上的駝鈕“漢鄯善王印”。
這架勢,任弘知道文忠為何能輕易說動伊向漢獻樓蘭內屬了,有這麽一個精漢到癡迷的鄰居, 舔又舔不贏,打又不能打,除了跑路換個富貴前程,已經別無他法了。
鄯善王撫著帛帶,手持玉佩邁步而出,頭揚得老高,今日便是向任都護展現鄯善國四年漢化成果的時候,但看了一圈自己的“九卿”,唯獨少了一人。
“陶相,桓太傅何在?”
乖乖,看來桓寬這廝也混上了“九卿”之職,鄯善王倒是葷素不忌啊,大概是願意來西域的士人太少,逮住一個算一個。
陶少卿忙道:“大王,桓太傅不知都護今日會來,和往常一樣,在河邊帶著太學弟子們伐木製簡!”
等等!
“太……太學?”
任弘對鄯善王簡直哭笑不得,這你也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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