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二年秋七月。
劉病已--現在應叫他劉詢了,雖然孝昭已病逝兩年多,但大漢的天子仍堅持為其服滿三年之喪,難得出一次溫室殿,卻是來未央廄看看剛從西域送來的大宛貢馬。
改了名的皇帝似乎更有天子氣質了,昔日仗劍遊走於長安市肆的皇曾孫,被隱於冠冕袍服之下,就像他那收斂的袖口一樣,不再外示於人,轉而變得深沉而隱忍。
劉詢負手站在廄前,對陪同前來的張敞道:“往年隻送兩匹,今日卻是三匹,太中大夫,你陪做過許多年的未央廄監,素來擅長相馬,今日便替朕相一相吧。”
張敞應諾,介紹起大宛馬來:“先時孝武皇帝得烏孫馬好,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雲,天漢的年號,便取自此貳師得天馬東來之意。”
那三千多匹汗血馬被分給全國各個廄苑,倒也大大改善了漢軍的馬種。
“相馬經雲,馬肩高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這三匹馬中,兩匹皆為七尺五寸,這一匹青花馬,更是高達八尺!故名‘象龍’,據說乃是大宛王最鍾愛的坐騎。”
劉詢頷首,因為這匹馬,任都護還上疏狠狠參了大宛國一本,說他們賄賂天馬象龍與封疆之吏,是想要離間君臣,於是這馬兒和其他兩匹一起,都送來長安上交天子。
他笑道:“這倒是讓那些上奏彈劾西安侯,說他在西域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內顧心的禦史們無話可說。嗟乎,曾參尚有三至之讒,何況西安侯,他雖在西域兢兢業業,守著人臣之心,但飛鳥未盡而欲藏良弓者大有人在,幸而大將軍未疑也。”
張敞了然,皇帝今日要他來一起觀馬是假,想借自己之口,將天子信之不疑的態度轉告任弘。
對劉詢來說,昔日甘茂與秦武王有息壤之盟,而他與西安侯的“息壤”,則是那份二人離別時,暗暗塞到手裡的錦囊。
然後任都護還強烈譴責大宛此舉,又認為大宛拒絕大漢迎天馬使者進入其都城貴山城,是侮辱和怠慢,提議朝廷往後應該將大宛每年貢馬數增為六匹,以示懲戒。
大將軍準其奏,只是告誡任弘,對大宛稍加警告即可,勿開邊釁。
劉詢繞了一圈,發現過去幾年送來的天馬都長了膘,為他拉車的所謂“六駿”,是經過特別挑選貢呈進來的六匹純種白馬。個子的高矮、肥瘠,色澤的明亮、光采,甚至臉龐的樣子都是十分類似,現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飾,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若非看看脖子上的銅牌,恐怕難以識別。
而在廄中關了幾年後,身上曾有的野性也蕩然無存,反而變得養尊處優,懶洋洋的。
這讓劉詢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氣來,解了袍服,說是要騎一騎那剛送來的“象龍”,也只有它身上,劉詢才能看到天馬該有的傲然和脾氣--看到自己未做皇帝前的身影,那個名為劉病已的少年郎!
這可嚇壞了張敞和未央廄裡的官吏馬仆們,這剛送來的大宛馬脾氣可大了,據說別的馬怕狼,宛馬見了狼卻主動衝上去撅蹄子。送來才幾天,已經啃爛了兩個馬仆的臉,將一個試圖馴服它的廄吏摔得半身不遂,皇帝若傷了該如何是好,一個個下拜進諫。
“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欲馳未馴宛馬,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奈高廟、太后何?”
他們一致認為,這匹馬只能作為種馬,是萬萬不能騎的。
這無異於澆了劉詢一頭涼水,成為了皇帝後,冒險與少年意氣,便與他永遠無關了。
他暗暗歎了口氣,轉過身,對未央廄監道:“將這匹‘象龍’送回西域去,賜予西安侯。”
劉詢回過頭,看著象龍,好似在看自己分岔的人生,曾經設想過的另一種生活,忽然明白,孝武皇帝為何會如何器重霍驃騎了:
“既然朕沒法騎它縱橫異域了,便讓西安侯代朕為之罷!”
……
劉詢離開未央廄後,回到溫室殿吃簡陋的夕食。
如今兩周年的大祥已過,可以用醬酷調味了,但已經兩年沒吃一口肉的劉病已越發消瘦,連群臣都看不下去了。屢屢有人進諫,希望皇帝能在喪期二十五個月時結束服喪,但劉詢始終拒絕,看似純孝,卻沒人知道他是在拖延,服喪的借口沒了,很多事就不得不面對了。
好在,雖是傀儡皇帝,但隨著與大將軍相處日漸融洽,霍氏對劉詢的控制在慢慢放松,不但發小張彭祖等入宮做了郎官,宮外的大小事務,如今都會送一份來宮裡給皇帝過目。品讀大將軍治國之策,是劉詢難得的學習機會。
這幾日他最關心的卻是一件事,不等下箸,便問旁人道:“茂陵的盜墓案查得如何了?”
這是讓劉詢震驚而又心痛的事,和廣川王不同,長安的盜墓掘墳,往往是一群無賴少年組成盜墓團夥,晝伏夜出,將長安附近的貴族平民之墓、古今大小之墳逐一盜掘,而埋藏無數金銀珠寶的漢家天子墓葬更是盜掘的重點對象。
漢文帝時代,就有人盜走漢高祖長陵宗廟裡的祭祀器皿和座前玉環,甚至割取了宗廟裡的門簾。而近年來,盜墓掘墳案件日漸猖獗,近日來,有人在扶風市場買得茂陵墓中所陪葬玉箱、玉杖二物,有人上報朝廷,官府才驚覺茂陵可能被盜了。
皇帝去年才給孝武上了尊號立廟,眼下出了這種事,簡直是動搖國本啊。
幸好被盜的只是陪葬墓,由此引發了一系列雞飛狗跳,又是查處守護茂陵的瀆職官吏,又是滿天下通緝那些膽大包天的盜墓賊。
這件事讓劉詢對京師附近的遊俠團夥更加厭惡,雖然年輕時他也是其中一員,但同時,皇帝也在反思這背後的深層原因。
“還是長安三輔遊手好閑生計沒著落的人太多了啊!”
他曾與西安侯討論太史公書中哪一篇最好,西安侯認為是《貨殖列傳》,其中不乏真知灼見。
太史公在寫到中山等地時說,因為那兒地薄人眾,所以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遊戲,起則相隨椎剽,休則掘塚作巧奸冶。
而如今,大漢三輔、三河和關東許多地方人口飽和,耕地卻難以再增加,甚至不斷被列侯和豪門大戶兼並,也開始日漸中山化了,盜墓,尤其是盜先帝之墓明明是誅三族的大罪,卻仍有人冒險來做。
劉病已當年是親自遊歷過三輔的,經常和輕俠少年們廝混,知道長安在官府控制下,還有一個暗面。
位於這暗面最上層的,是那些名動天下的大豪,可謂當世郭解,什麽東市賈雲、剪市張禁、酒市趙放、杜陵楊章等,坐擁富貴,盤踞一市,不乏仗義之人,但也有上乾王法,下亂吏治,並兼役使,侵漁小民者,養了不少門徒賓客。他們還與官府豪門勾結,當年鄂邑長公主的情夫丁外人便與這群輕俠往來甚密,通過他們刺殺了一位京兆尹,一些官吏貴人甚至以結交這些“大俠”為榮。
而在其下的,則是五陵少年們,孝武時開始向關中諸陵縣遷徙天下豪富,以期“內實京師,外銷奸猾”。這些豪富遷徙到關中後均集中居住在渭北,其下一代就被稱為“五陵少年”。
這些富二代依仗家資雄厚,不屑於從事任何產業,經常穿著華麗的衣裳、騎著五顏六色的駿馬、身後跟著一大群家奴惡犬、胳臂上架著蒼鷹,耀武揚威,招搖過市。他們目無王法,經常在長安街頭打架鬥毆,反正犯事了交錢脫罪即可,甚至有號稱“京兆四少”者。
最底層的則是失去土地或不願耕作,混跡在市肆的輕俠惡少年們,他們成了“大俠”和五陵少年們的打手幫凶,在九市形成了錯綜複雜的派系,或殺人越貨,或勒索綁架,用他們的話說叫“劫富濟貧”。
“太史公說得對,其在閭巷少年,劫人作奸,掘塚鑄幣,任俠並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
劉病已早年還對此輩“行俠仗義”有些讚許和同情,可在當了皇帝後,則轉為了完全的厭惡。
大將軍霍光也是很討厭彼輩的,但因為豪俠和五陵少年們盤根錯節,與朝官牽連甚密,很難理清,過去的京兆尹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差事,很少能乾滿一年的,往往數月便因為動了不改動的人,而做不下去,或被撤職,或主動退下。
但自出了茂陵被盜這種震驚朝野的事後,京兆三輔是必須好好治一治了,於是大將軍調了一位額名在外的循吏來。
潁川太守趙廣漢,去年才赴任潁川,郡中有原氏、褚氏兩大家族,這兩家姻親遍布潁川,賓客常犯罪為盜賊,前二千石莫能禽製,趙廣漢既至數月,便收集罪證,誅原、褚首惡,郡中震栗。
按照大漢新制定的:三輔放西域,冀州青州放遼東,三河豫州放長沙,兗州徐州放江東閩中的流放政策,原、褚之徒千余人遠放長沙郡。
因其能威製豪強,故大將軍霍光調了趙廣漢入長安,試任京兆尹。
霍光和劉詢都希望,在朝廷支持下,趙廣漢能用他的酷吏手段,狠狠治一治三輔的猖獗風氣。
可等劉詢吃完飯, 宮外卻又出了一件大事,他瞧見幾個郎官和張彭祖在廊下竊竊私語,不由皺眉,立刻將張彭祖喊了過來:“汝等為何私語?”
關內侯、侍中張彭祖有些尷尬,連忙稟道:“陛下還記得郎官蘇回麽?“
皇帝權力僅限於溫室殿內,所以此處的郎官郎衛們,每個人劉詢都能叫出名字背景來:誰是大將軍的人,誰忠於天子,誰賢誰愚,都簡在帝心,雖然劉詢無法確保身邊都是自己人,卻知道關鍵時誰靠得住。
那蘇回是蘇武家的遠房親戚,家境富庶,入朝做了郎官,素來恭謹,早上還在陛外待命呢,是劉病已眼中的“自己人”之一。
“莫非是他出了事?”
張彭祖也沒想到,長安的輕俠們膽大到這節骨眼上還敢頂風作案:“剛得知消息,蘇回休沐出城時,竟被兩個賊人劫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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