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這是新帝的年號,據說本來是為劉賀準備的,如今卻讓劉病已用上了。
這天一早,諸侯們就從各處王國邸舍出發,跟著禮官謁者,在未央北闕匯合,再同深居簡出的皇帝一起前往北郊。
劉胥作為至親,得到了和天子同乘的厚遇,他也趾高氣揚,似乎沒把自己當參乘,而是主角。對劉病已這個孫兒輩不是很尊敬,喜歡倚老賣老,一張口就是:當年孝武皇帝時如何如何。
“自從天漢二年後,大漢已經二十余年未舉辦過振旅之禮了,可惜陛下那時還沒出生,未曾見也。”
和那些窮酸鄙陋的遠支諸侯不同,廣陵王劉胥是見識過大場面的。
他在元狩六年四月乙巳日,和兩位哥哥,齊王劉閎、燕王劉旦同日冊立。在高廟舉行盛大的儀式,皆按照周代古禮賜策,孝武皇帝各以國土風俗申戒,冊書一式兩份藏於諸侯國和天祿閣,可謂無比風光。
而到了太初四年,他還和燕王一起被召喚入朝,參加了李廣利伐宛歸來的凱旋振旅之禮。當時數萬人集於長安北郊,百官群臣六百石以上皆至,而蠻夷使者也被請來旁觀,長安百姓更是裡三圈外三圈瞧熱鬧。
當日孝武皇帝宣布士大夫徑度,獲王首虜,珍怪之物畢陳於闕,讓李廣利獻上宛王之首,隨他告廟,士卒賜直四萬錢。
天漢二年也有一場,貳師將軍三萬騎出酒泉,與右賢王戰於天山,斬首虜萬余級,只是先勝後敗,殺傷不及損失。李陵那邊也以五千步卒斬首虜萬余級,只可惜他兵敗投降。
但孝武皇帝還是強行為貳師行振旅之禮,對外宣揚也是漢軍大勝,匈奴慘敗,以遮此戰之醜。
劉胥一路上就在與劉病已說起那兩場大慶,劉病已只是笑而不言。
本以為今日振旅再盛大,也比不過那兩場,可當車駕駛出長安城後,劉胥才愕然發現,北郊那些掃過雪的空地上,已成了遠征士卒人頭攢動的海洋。
為了確保廢帝後長安周全,霍光令田廣明班師,還將田順那三萬人也帶到關中過冬就食,就駐扎在周邊,今日正好拉出來。
雖然兩軍基本沒撈到戰功,也以普通征兵為主,素質不高,但畢竟是出過塞的野戰軍,擺擺樣子還是可以的。各部曲陣列有序,一個又一個方陣,將渭水到長安之間鋪得到處都是。
如果說兩軍只能充數,那北軍諸校,便是赤裸裸的炫耀武力了。屯騎、越騎、長水、胡騎,加起來不過三四千,但都是精銳騎士,胯下是河曲馬與大宛馬混血的龍駒。
步兵、射聲、虎賁諸校,則以步兵為主,或身披厚重的鐵鎧甲,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環首刀,或背著沉重的大弩。
真可謂被光甲兮跨良馬,揮長戟兮彀強弩。
在劉胥看來,這聲勢已不亞於太初四年,孝武窮盡府庫張羅的凱旋儀式了。
再看左右,大漢現有的諸侯全到了,什麽河間王、廣川王、長沙王、清河王、淄川王、泗水王、楚王,有的七老八十白發蒼蒼,有的才十多歲面容稚嫩,但都被這場面震撼到。
沒野心的面露欣喜覺得有大熱鬧看,有野心的諸侯們,則對長安的實力有了一個重新評估。
連劉胥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認:“廣陵區區六縣與之相比,如螻蟻與犀象相較也。”
這下他頭昂的沒那麽高了,默默縮了腳,在車上往後退了一步,將C位讓給皇帝,倒是劉病已始終一言不發,實則亦難掩心中激動。
還記得半年前,五將軍兵發長安時,他可是連觀禮資格都沒有,直接軍中報到的,可今日,這規模空前的儀式,自己卻是名義上的主持者。
命運的沉浮,無過於此,說真的,他甚至對迎立自己的大將軍霍光,生出了些感激。
除了諸侯宗室群臣外,今天到場的還有另一批人,那便是四夷。
有投降大漢的歸義侯們,匈奴胡侯入漢數十年,基本都漢化了。羌侯們則是剛從金城屬國前來,比如燒當,先前還與旁人說說笑笑,眼下卻被強大的漢軍震撼得靜默無言,乖乖地站在一邊。
燒當徹底相信:“看來金城漢官說的沒錯,大漢用來打西羌的軍隊,不過是九牛一毛啊。”
還有一隊是“東夷”使者,去年大將軍為了彌補任弘地圖上東方空缺,遣典屬國使者路甲去探索扶余、沃沮、三韓、倭島。三韓扶余等與四郡臨近,入貢輕車熟路,倭島則是首次接觸。
漢使順利登陸,發現當地分成許多小國,習俗與百越相近,國中有王、大夫、下戶、生口等不同的階級,其實就是小部落,多者上萬,少者千人,已經會使用青銅,少數甚至有鐵器。初時有小國搶劫漢使路甲,結果被漢使帶著百余甲士隨從,一口氣滅了兩“國”的事……
於是倭人畏懼,紛紛表示願意臣服入貢大漢。
恰逢路甲聽聞大漢換了天子,料定改元必有大朝會,屆時肯定需要屬邦捧場啊!
他便自作主張,轉了一圈後,帶了倭島四十六“國”的使者來,路上又順便帶了馬韓、辰韓、弁辰凡五十四國使者,一共百“國”來朝,真是浩浩蕩蕩,以至於蠻夷邸都擠不下。
結果到了之後,發現皇帝又又換了。
三韓與倭島諸使或穿皮服,或布袍草履,衣著發式奇特,這些還處於彌生時代早期的倭人,只有村落而無城郭。自從踏上大漢土地後,村長們就沒停過驚詫,來到長安好似到了夢幻之城,癡迷不已,如今更被漢軍之眾嚇得匍匐在地。
相較於他們,反而是西南夷那邊的使者就鎮定多了,畢竟與漢接觸更早,不再有夜郎自大的心態,甚至連滇王、夜郎都已取消化為郡縣。
如今西南最大的是句町王,句町國曾助田廣明平定了滇地叛亂,漢軍在西南山巒叢林作戰不利,剛開打就病死了一大堆,似乎不強。可見今日場面,句町使者決定回去後力勸句町王,好好做大漢外諸侯,莫要步了夜郎王后塵。
外諸侯中,得以站得離皇帝車駕最近的,還是最受寵愛的西域諸邦。
其他友邦來的是使者,西域卻是諸王親至,規格自然不同。
以心向大漢的鄯善王尉屠耆為首,西域這次湊了三十六國整整齊齊,南北兩道的各邦自不必說,西域都護府建立後,被傅介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誰不老實,腦袋可是有機會去北闕一遊的。
連漢軍剛剛打服的車師、焉耆、危須,其王也在漢使“勸說”下,親自來長安拜謁皇帝,求天子賜印綬。
眼下諸王都暗自慶幸不已,幸好來了,否則待到春暖,這些強大的軍隊,兵鋒指向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倒是領頭的鄯善王尉屠耆一臉的自豪,迎風飄揚的漢家赤黃旗幟讓他熱淚盈眶,如山如林的各路大軍令他忍不住手撫胸膛左側,感受那劇烈的心跳,隻昂著頭,對周圍的西域諸王道:
“看啊,這便是我天漢赫赫之威!”
……
長安橫門之上,也有一群人正在忙碌,寬大而素白的帛絹在木架上展開,用屏風擋住城頭的寒風,顏料用湯水溫著勿要使其受凍,隸書於少府的“畫繢之工”們,則在忙著將所見場景描繪到帛上。
大漢的畫繢之工是技藝出眾的,他們創造了馬王堆那些美輪美奐、想象瑰麗的帛畫,又有畫壁之匠將這些畫雕刻到壁上,多為“車馬出行”圖“出獵圖”。作為宮廷裝飾,或者讓貴族帶到墓葬裡去,那些漢墓壁畫哪怕兩千年後,依然難抹色彩。
但今日,少府下達了一項要所有優秀畫工合作的差事:將本始元年正旦振旅儀式畫下來!
這場振旅大閱兵,是大將軍霍光執政十四年成果的體現,也是對諸侯四夷的示威,標志著大漢自孝武晚期中衰後的偉大複興,除了讓史官事無巨細記錄在冊外,還想留下些畫卷,藏於天祿閣中供後人瞻仰。
因為場面太大,所有畫工們得分工,一人畫一部分。
責任最大的是描繪天子的那位,天子的車駕黃屋左纛,六駿純白精神,位西朝東,畫工要展現皇帝的年輕和修長,大裘而冕旒。與之同車的廣陵王就暫且抹去不畫,挪到其他位置,反正他不重要。
而位於天子旁邊的,則是大將軍霍光,雖然大將軍矮,但這裡不能寫實體現,畫工用一頂高得誇張的委貌冠凸顯他的存在,手捧斬蛇寶劍,站於天子右側,位置卻略略比天子還要靠前,別看他們不學儒經,但畫工也是會看形勢,懂春秋筆法的!
二人佔據整個帛畫居中位置,至於諸侯王、百官列侯等環列左右。
外圍的空白,則由四夷藩屬王、侯、使者來填補,造型各異,穿著各自邦國的特色服侍,甚至還藝術加工,讓他們手裡捧著,頭上頂著特產,牽著駱駝,抱著孔雀,提著葡萄,相貌誇張,狀似猢猻……
而包圍四夷的,則是漢家將士的長戈長戟,夾於大道兩側。
在畫上,四夷望向皇帝,身形匍匐彎曲,而皇帝和大將軍光,則面朝西方,等待今日振旅儀式最後一環登場,畫工們特地留了白。
任弘明明已經回了長安,為了照顧這場儀式,又得出去十幾裡,帶著隊伍重新開進來。作為蒲類軍的代表,西涼鐵騎臨時換了裝,穿了長安府庫裡運出來,還帶著些許漆味的嶄新衣甲。
西域諸邦的使者們踮起腳,遠遠能看到,騎士皆戴著飄灑紅櫻的兜鍪,步卒穿著黑色的兩當鎧,都披著絳色戰袍,手持鐵戟。真可謂玄甲曜日,朱旗絳天,長戟如林,駿馬如龍。
最有特色的是他們的戰馬,清一色披掛上了虎紋的鮮豔的馬鎧,看到這一幕,西羌的歸義侯們不由想起了被“河湟之虎”支配的恐懼。
等再近一些,更能看清這支軍隊裡,不同部曲的細節。
比如趙漢兒的河西曲中,一些人扛著鶴嘴鋤,肩膀上掛著繩索,讓被他們飛簷走壁生擒的車師老王面容抽搐。
韓敢當麾下一部分騎從頭上戴著的誇張牛角盔,則叫焉耆王落淚。
任侯爺還真當著是閱兵了。
而一馬當先的任弘,今日也披上了醒目的大紅氅,正馳馬帶著眾人,押送趙充國、韓增俘獲後送回的那批匈奴右地貴族俘虜,朝天子車駕緩緩走來。
看到那面“任”字旗,劉病已微微松了口氣,站直了身子,待會要奏響的凱歌,是他特地挑選的。
大將軍霍光面容肅整不知作何想,或是想到了他兄長在河西、漠北之戰後,也曾享受這一厚譽。
長安城頭的畫工則露出了笑,在炭盆前烤了烤凍得發紅的手,閉著眼睛想了想後,手持畫筆,一點點勾勒,讓這一幕定格在帛上。
它未來還會被一點點雕琢,刻到磚壁裡,永遠留存。
畫工筆下先繪出一匹不是蘿卜的不知名戰馬, 棗紅色馬昂首翹尾,右前腿抬起作行走狀。
它身上的西安侯任弘則脫了盔,束發高髻,穿著玄色鐵衣,濃墨重彩,身後飄紅的大氅被風所吹,伴著雪花,飛出去很遠,很遠!
這一刻,任弘赫然成了除大將軍和天子外,畫面上第三位主角!
任弘似乎無此自覺,只是在快到時,發號施令,讓麾下眾人喊出事先約好的口號,他要讓不在此的趙充國老將軍當主角。
伴著太樂、上林樂府數百名樂工開始奏響的橫門鼓吹,西涼鐵騎數千人齊齊唱喝道:
“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
……
PS:明天結束這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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