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兩次患病幾死起,張賀就知道,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了。
他並不畏懼死亡,過去十幾年間,甚至起過很多次自殺的念頭。
第一次是征和二年,聽聞衛太子死於湖縣時,身為太子洗馬,卻在巫蠱事起後猶豫未曾直接參與兵變。張賀當時頗為慚愧,也找了數尺白綾打算追隨衛太子而去。卻在最後一刻,被他弟弟張安世死命抱住腿,救了回來。
張安世不是衛太子的人,始終跟在孝武皇帝身邊,以其過目不忘之才頗受信賴,也由此救了張家,甚至替張賀求得寬恕,留了一條性命,但亦推下蠶室挨了刀。
那是張賀第二次生出自殺的念頭,垢莫大於宮刑啊,和精神的雙重折磨,讓他瘦了二十斤,從此形銷骨立。即便被孝武皇帝任命為掖庭令,也是終日渾渾噩噩。
直到他聽說,衛太子的孫兒尚在人世,並被赦免出獄,詔掖庭養視!
之後十余年,將年少多病的皇曾孫撫育成人,成了張賀活下來的最大動力。
最初是傷懷衛太子之死,盡那份當年沒盡的忠,視養拊循,恩甚密焉。
可慢慢的,早年喪子,除了一個孫女再無後人的張賀,開始視劉病已如己出,親自教他識字,聘請儒者教其《詩》。掖庭撫養皇曾孫的經費有限,劉病已平日所需之額外費用皆由張賀掏腰包承擔。
待其壯大懂事了,又一點點將衛太子、史皇孫的事告知劉病已。
十余年間,張賀扮演了劉病已“父親”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庇護。令過繼給自己的張彭祖與之同席研書,讓被困在掖庭的劉病已得到了第一個同齡好友。最後見其對許家淑女有好感,更為他做媒,叫劉病已娶得佳婦。
劉病已成婚搬進尚冠裡那日,請張賀作為男方家長,帶著新婦下拜敬酒,張賀喝得大醉。
如今皇曾孫在尚冠裡小日子過得不錯,還生了個女兒,張賀覺得差不多了,等到了泉下,也有面目見衛太子一面,說自己沒有辜負於他。
可就在張賀以為自己可以撒手時,劇變發生了。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富於春秋的少年天子,竟先死在他這殘廢老朽之前,最關鍵的是,無後!
皇位繼承撲朔迷離,而張賀得知這個消息後,更是激動莫名!
“這莫非是天注定,要我做衛太子家的‘程嬰’?”
上次張賀與皇曾孫見面,問他最近在讀什麽說,答曰從隔壁西安侯府借來的《太史公書》,劉病已最喜歡其中的一篇《趙氏孤兒》。
張賀也看了,深受震撼。
下宮之難,程嬰犧牲了自己的親子,抱趙氏孤兒匿養山中,而十五年後,又暗暗謀劃,聯合韓厥等人,攻滅趙氏仇家,複與趙武田邑如故。
雖然沒有弟弟那過目不忘的能力,但張賀始終記得程嬰的一句話。
“昔下宮之難,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趙氏之後。今趙武既立,為成人,複故位,我將下報趙宣孟與公孫杵臼!”
十多年的忍辱負重,在那一刻仿佛找到了知音,讓張賀淚流滿面:“然也,巫蠱之時,蠶室之內,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衛太子之後也!”
皇曾孫既立,成人,現在就差複故位了!
平日裡總不忘囑咐皇曾孫低調莫出風頭的張賀,此刻卻豪情萬丈,他決定,要讓皇曾孫,贏回衛太子在巫蠱中,失去的東西!
心念既定,張賀便開始琢磨起來,他一個身體殘缺的老宦,是沒有資格參與迎立之事的,得找個人出面才行。
“誰是能幫助趙氏孤兒複位的‘韓厥’呢?”
最先想到的是弟弟張安世,
但張賀旋即搖了搖頭,他那弟弟,年少時也輕狂,堪稱天才,可自從父親張湯自殺後,就性情大變,一天比一天膽小,他的“忠厚”得了霍光欣賞,成了右將軍,朝中二號人物,但在中朝之內,卻唯霍光是命是從。張賀也明白此事不易,且有很大的風險,張安世恐怕不會出面。
他立刻想到一個人,西安侯任弘。
雖然任弘三天兩頭被霍光嚇唬敲打,讓他閑置就得閑置,讓他護羌就得護羌,完全被當棋子印章來用,在朝中只是排不上號的邊緣人。這不,連這場牌局裡坐下來參與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站一旁看著。
但在張賀眼裡,這位列侯卻非同一般。
他年少有為,才比皇曾孫大幾歲,已為二千戶侯。
他屢立奇功,被稱為河湟隻虎,在軍中威望很高,也算有點兵權。
他還是大將軍帶入溫室殿探視大行皇帝的四人之一。
最最重要的一點,他與皇曾孫關系莫逆,但劉病已朋友中,最位高權重的。
平日裡宮裡碰上,二人雖未交談,但張賀瞧任弘看他的小眼神,似乎也有些話想說……
於是張賀偷空寫了一張帛條,在前殿等待大行皇帝梓宮時,差親信塞到了任弘手裡,約他待會密談,張賀在宮裡十多年,知道一些隱秘的地方。
然而,西安侯看完帛條,朝張賀回望過來時……
卻搖了搖頭。
“別!千萬別!”
……
被拒絕後,張賀心中一涼,這西安侯,也十分謹慎啊,連碰面密談都不願。
但仔細想想也也對,今夜乃非常之時,未央宮戒嚴,到處都是郎官衛士巡視。外臣與掖庭令密會,想幹什麽?被人發現可不得了。
而任弘與他張賀,甚至連話都沒說過一句,又焉能冒險呢?
“但錯過了今夜,就再沒機會了!”
張賀很急,他清楚,至遲明早大斂之後,就會定下典喪之人——也就是繼位者,他必須今晚就與西安侯談妥,請他明早大斂後,提議由皇曾孫嗣位。
可小斂結束,群臣在宮裡守夜時,盡管張賀在帛條上寫明的地方等了又等,但西安侯還是沒來。
“‘韓厥’不足依仗,看來還是得靠我自己啊。”
張賀感慨,他反覆思索後,盡管知道希望渺茫,但還是找到了弟弟。
兄弟相見就沒那麽多顧慮了,張安世此時正在金馬門外,群臣待詔的屋子裡更衣穿大斂素服,張賀卻走了進來,很自然地接過小黃門手裡的麻帶:“我來為右將軍穿戴,你先出去罷。”
在這非常時刻見到老哥,張安世卻一點不高興,低聲道:”兄長怎麽來了?莫非又要來我面前稱許皇曾孫?”
張安世在霍光面前唯唯諾諾,實則十分精明,竟是猜到了張賀的來意。
也怪張賀,雖然經常囑咐劉病已,讓他去了尚冠裡低調些勿要引人注目,只有無所作為,才是最安全的。
可張賀自己卻做不到低調,經常有意無意,在張安世面前,誇讚劉病已師受《詩》、《論語》、《孝經》,操行節儉,慈仁愛人,稱其材美。
這還算正常,可另外一些內容就不對勁了,比如皇曾孫在掖庭裡住過的房子晚上不點燈卻會發出光耀,比如皇曾孫喜歡吃湯餅,在長安集市上每買餅,那家就會生意興旺,市人怪之……
等等,這不就是高皇帝在沛縣王大娘,武大媽家賒酒喝醉臥留飲,那兩家生意就立刻火爆的套路麽?
原來天子還活著時,張賀心裡,早就存了心思了。
甚至連劉病已腿毛長這點,也被張賀算成“奇異”,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都是他未來將有大作為的征兆。
但張安世總是禁止張賀說這些,認為有失人臣本分,而當張賀想要將孫女嫁給劉病已時,張安世更是極力阻止。
“曾孫乃罪人衛太子之後,幸得天子寬厚,讓他以庶人身份衣食於尚冠裡,足矣,勿複再言!”
張賀隻好退而求其次,讓劉病已娶了許氏女。
這便是張安世一貫的態度,小心翼翼地與皇曾孫保持距離,張賀是衛太子黨,他可不是。
故今日張賀一來,張安世就知道他想說什麽,立刻搖頭:“我早就說過,兄長不必開口,你懇求的事,絕無可能!”
張賀不願放棄,低聲道:“吾弟,你我都清楚,不管誰來典葬嗣位,這天下,仍是大將軍說了算。相比於那些有自己臣屬、勢力的諸侯王,皇曾孫孑然一身,驟登大位,豈不是更感激大將軍,垂拱而治,政由霍氏麽?”
“他就是大將軍最需要的人啊,而我張氏亦有擁立之功,何樂而不為呢?”
“住口,你哪裡是為了張氏,你是為了衛太子!”
張安世大恐,捂住兄長這惹禍的嘴,低聲道:
“誰都可以垂拱而治,唯獨皇曾孫不行。”
“因為他是衛太子之孫!”
“一來輩分太小,作為大行皇帝的孫輩,輪誰也輪不到他,宗法這關過不去。”
“二來,你別看大將軍姓霍,與衛氏有些瓜葛。但這些年,大將有一件事始終不變,那就是絕不為巫蠱翻案,試問他又如何能立皇曾孫為帝,自找麻煩?”
巫蠱,這個歷史問題太敏感了,誰碰誰死,強如霍光亦如此,所以張賀希望的人選,根本不會出現在大將軍面前。
因為沒人敢提,提了也會被否決。
今日先是賢良文學叩闕請求歸政被捕,而後天子忽然駕崩,大將軍已經有點說不清了,非得拉著張安世、韓增、蘇武、任弘入殿以示清白。若霍氏緊接著擁立衛太子之後為帝,豈不是更坐實了這是一場“衛霍余黨”弑君複位的陰謀?
其利遠不如其弊,立了幹嘛?嫌場面不夠亂麽?
這是張安世明白的道理,也是任弘不見張賀的原因,時機不到啊。
“可……”
張賀還不死心,張安世卻道:“兄長勿要再言,你怕是糊塗了,現在要我舉薦皇曾孫,無異於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不但是害了張家,也會害了他,快收起這癡夢吧!”
張賀大失所望,不再言語,看來這“程嬰”還真不好做啊,隻默默將麻帶給張安世系上,問道:
“那依你看,入主未央宮的,會是誰?”
張安世看了看外面,在兄長耳畔,說了三個字。
……
報喪的竹符使者被霍光按下暫不出宮,黃門持兵,虎賁、羽林、郎中署皆嚴宿衛,宮府各警,北軍五校繞宮屯兵,按理說宮裡的消息應該傳不出來。
但總有漏風的地方,尤其是一些知道發生何事,打算提前投機的公卿大臣,已經在暗暗通風報信了。
長安戚裡附近,是諸侯王們在都城的邸舍,入朝時再次居住,平日裡也會派人來管理,相當於後世的駐京辦。
而諸王邸舍中,最大也最富麗堂皇的,當數廣陵邸。
這未央宮群臣皆哭的夜晚,“廣陵國駐京辦事處”中,卻響起了一聲開心的大笑。
廣陵王太子劉霸年方二十,正在長安學禮,剛剛從某些投機者口中,得到皇帝大行的消息。
“那小皇帝真死了!看來父王找的女巫李女須有些本領啊,下神詛咒居然應驗了!”
劉霸心裡盤算開來:“孝武皇帝有五子,衛太子劉據死巫蠱事,齊懷王劉閎早逝,燕刺王劉旦謀反自殺,如今身為幼子的天子則駕崩了。”
“五子去其四,唯獨我父廣陵王尚在!”
劉霸頓時大喜過望:“那豈不是……”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