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掌櫃局促地解釋:“東家說我的字難看,可我這手就是練不好橫平豎直撇捺,我就尋思找個帳房。回來路上,路過鎮江遇大風,臨船破舊進了水,我救了那一船人。裡頭小顧這孩子字寫得不錯,他答應給我做一年帳房,算作救命之恩。”
“哦?那孩子是個窮書生?”
傅振羽如是猜測著,童掌櫃猶豫片刻,咽回小顧和傅振羽同齡的話,答了個“是”。
這就對了。
只有窮,才會用實際行動去報恩。但身為書生,肯放棄一年的時光來報恩,可見其品性不錯。這樣的人,拿來做帳房,多浪費啊!傅振羽鄙視地看著童掌櫃,道:“怎麽這麽小氣呢!不就順手救個人,要人家報什麽恩啊!走,帶我去看看,我要看看他的字到底好不好。”
童掌櫃直覺有問題,但說不出哪裡有問題,又有倉子堅在,他隻得帶著二人去帳房。
帳房還是原來的位置,只不過,童掌櫃搬了出去。此刻,案幾上,晨光下,頭戴飄飄巾的書生正在奮筆疾書。聽見動靜,少年抬頭,看向門口,把那張雌雄莫辨的臉,完完全全展露出來。倉子堅覺得這少年和童掌櫃同款長相,隻掃了一眼便不在關注他的外表,打算去看他的字。
這時,他的耳畔卻傳來傅振羽無意識地呢喃。
“真像。”
像?像誰,什麽像?倉子堅帶著這樣的疑惑,重新打量起少年。鵝蛋臉,柳眉如畫,水眸似波,粉唇含笑。整個五官雖然不錯,但也沒有多麽完美,至少,不及童掌櫃。
到底像誰呢?
倉子堅思索片刻,終於想起來少年像誰了。少年的五官誰都不像,但氣質溫潤如玉,眉宇間一片清朗,暖暖的。但若仔細觀察,這孩子的水眸裡,藏著常人難以察覺的疏離,冷得驚人。
這樣表裡不一的人,倉子堅和傅振羽剛好就認識一個。
今科探花郎,袁自舟。
倉子堅不悅地看向傅振羽,傅振羽卻沉溺在過往,無法自拔。三年前,她遇見的袁自舟,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只有三分長相,兩分氣質相像。
就衝這一點,她義無反顧地信任了袁自舟。
此刻,眼前的這個少年,年紀雖然略小一些,但五官與那人有五成相似,乃至更多。最要命的是,少年的氣質和她記憶中那個找她下象棋的人,一模一樣。而她記憶中的那人,出身象棋世家,父親叔叔都是國手級別。是以,出身貧寒的袁自舟才沒辦法和他很像。
同理,和他像的人,必然不會是普通人家。這個少年可能是書生,但不會是窮書生。哎,自己的收徒計劃只怕要擱淺了。
歎息著,傅振羽走向少年。
倉子堅緊隨其後。
倉子堅對傅振羽不同,擅長觀察的袁自舟察覺到了,同他們兩個接觸很多的童掌櫃,也不是傻子。一見二人這模樣,他當然要去保護無辜的弱者。
一路小跑,童掌櫃搶在傅振羽之前,靠近顧詠言,溫聲介紹:“他就是小顧,我找來的帳房。小顧,這就是我們東家。東家的父親是南湖書院山長,那位倉先生,便是東家的大師兄。”
傅振羽衝少年點點頭,柔聲問他:“童掌櫃說你的字好看,我能瞧瞧麽?”
過分了啊!
倉子堅和童掌櫃同時都不滿地看向傅振羽,一個心想,你怎麽能對外人這麽溫柔呢?一個委屈,同樣是給你乾活的,跟我說話的時候,你怎麽就凶巴巴的呢?
顧詠言將三人的神態看在眼裡,
卻分辨不出來其中的緣故。但有一條,東家最大,是以,他溫順地看著傅振羽,道:“寫的沒有那麽好,是童掌櫃謬讚了。” 說著,他讓開了身子,捧起書案上的帳本,遞給傅振羽,倉子堅湊了上去。
字跡工整,卻不是館閣體。非楷非行,比楷書飄逸,比行書規整,這是自創的字體。倉子堅眸光認真了起來,問顧詠言:“多大了?幾歲啟蒙習的字?”
“十五,三歲啟蒙、五歲習字。”
“可有功名?”
“未曾參加。”
……
倉子堅顧詠言一問一答著,從基礎信息到學問,如此,問了一盞茶,倉子堅撇下成見,說出了傅振羽的心聲:“隻做帳房,確實浪費。跟我們回書院讀書,來年參加縣試,如何?”
傅振羽緊張不已。
她的確是這意圖不假,但當她判斷出顧詠言出身不低時,就已經半放棄了呢。大師兄就這麽問出來,是為大師兄自己問的,還是為她問的呢?
顧詠言看了眼忽然緊張起來的傅振羽,問倉子堅:“要小子師從何人?”
倉子堅下巴一指,指向傅振羽。
傅振羽眼前一亮,討好地衝倉子堅笑了笑後,用期盼的目光,看著顧詠言。
顧詠言失笑。
這個小東家,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眉目和自己一般清秀,顯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好意思收徒?就算好意思,這麽大剌剌地等著他拜師,不可能的好麽?
傅振羽敏銳地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現在的她,沒有學歷證明、沒有教師資格證、沒有名氣、也沒有年齡優勢,這樣不行,得拉票!
想了想,傅振羽飛快地自我介紹起來:“鄙姓林,與你同齡,有三年授徒經驗。我認為夫子與弟子是平等的,因為夫子在教徒同時,也在學習、學習如何授徒。教書育人為科舉,不僅為科舉,還為弟子指路,更為天下蒼生謀福。最後,我認為,夫子要有敬畏之心。敬畏夫子這一稱呼,竭盡全力的愛護弟子。”
說完,傅振羽冰洗倉子堅聽了這些話,起初有些不舒服。但當他代入自己和傅山長時,立即恍然。師妹之所以有這樣的觀點,師父功不可沒。無私、無畏、無懼,便是傅家父女與眾不同之處,也是自己心動不已的緣故。身為受益者,自己不可以去否認這種為人師表的心態。
倉子堅選擇沉默,等待顧詠言的選擇。
傅振羽初開口那會兒,顧詠言明顯錯愕了一下,之後,便再無特殊表情,一直溫順地望著傅振羽。待她說完,認真地問了句:“怎樣都會護著我?”
傅振羽第六感開啟,知道這個問題對顧詠言很重要。但不管這個問題多重要,她不能說假話。毫不猶豫地,她坦誠回答:“不是,有但書。”
顧詠言做了個請的姿勢,傅振羽便道:“危及我的性命可以,但不能累及家人。”
言外之意,我可以為你去死,但是,不能讓我家人陪著我,跟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