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振羽在府衙用過中飯,方去食為天同眾人會面。趙麟最為貼心,上來就問傅振羽:“山長,你還好嗎?事情順利嗎?”
那關切之言行,自然流露。
望著已經比自己還高的乖巧少年,傅振羽心中熨帖。說起來,她所教的這些人中,自袁自舟起,到顧詠言這個名義上的大徒弟,到滿書院的學子,只有趙麟是真心拿她當老師看待的。
傅振羽笑著把能說的事了,安了眾人的心,又去見李蘊。
李蘊聽了傅振羽的話,眉頭舒展,因道:“如此說來,果真同梁爺爺、子堅說的差不多,我這心啊,又安了三分。”
傅振羽很是納悶:“姐姐就這樣信任他們嗎?”
李蘊看出傅振羽的不安穩,因道:“官場上的事,從來就沒有十拿九穩的。從前身居要職的祖父,此番我們狀告的指揮史,還有知府大人,無一殫精竭慮。這樣大勝算的事情,子堅若還是敗了,不如回來與你一同做個夫子了。”
從未做過官家人的傅振羽,很能感同身後,猶自擔憂。
回到書院時,傅大老爺已被府衙的人請了過去。於是,自大太太起,長房所有人都似換了張臉,每一張強扯著的笑臉,讓人看了反胃。
這時,桃李來報:“姑娘,五老太爺身子不舒服,奴婢已為他請了大夫。”
傅振羽是在中秋家宴時,為了躲避二房的堂姐順著樹,誤入五老太爺的院子,老人家正在廊下讀《谷梁傳》。傅振羽那時繁體字還認不全,念錯了字。但因年方四歲,足夠厲害了。五老太爺便護了她一會兒,細細問了她許多。後來,常讓她去玩,然後,堂姐們再沒欺負過她。
傅振羽對大房的人,對嫡支的人無感,卻每年孝敬族中,便是衝老人家去的。
這會兒聽聞老人家不舒服,立即丟下大房的人,去見五老太爺。
五老太爺已有春秋,兼之換季,身子本就不大舒服,又舟車勞頓過來鎮壓大老爺,這才嚴重了起來。伺候五老太爺灌了藥,傅振羽見他精神還好,便同他說起家常。
“五祖父,你怎不做官?”
五老太爺和藹道:“自是因為我做不來官。你不知,那做官可比讀書難多了。你二祖父曾說過一句話,天下士子擠破腦袋想入仕,入仕之人,則是進退兩難,唯有硬撐。”
“既如此,傅家依舊擠破腦袋逼族中子弟讀書入仕,又是為何?”
“這做官有兩難,一是做官本就難,最要緊的難處,卻是你明知它很難,卻依舊放下權柄在手的優越感。況且說難,農夫種田不難嗎?攤販日夜辛勞不難嗎?難處不盡相同,不是沒有。對比之下,為官之難,算不得難了。”五老太爺娓娓道來。
又問傅振羽:“今日這是怎麽了?可是見了知府大人後,覺得當官好,也想讓你爹做官?”
傅振羽立即搖頭,十分肯定道:“我便是不懂為官之道,卻也知我爹做不得官。”
她爹沒有實乾能力,也沒有禦下能力,又良善過頭,他做官,與己與他人,都是百害而無一利。
這樣直白說自己的父親,五老太爺沒有惱,而是朗笑出生,歎道:“你爹不能做的,不止這官。丫頭,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們家若不是你,怕是吃喝都困難。”
在她爹離開兩年後,南湖書院隻比從前還好,傅振羽沒有否認的必要,抿嘴一笑,小露得意之態,調侃五老太爺:“五祖父不做官,是不想而非不能吧?”
“嗯,的確不想。”五老太爺也沒有否認,眉宇間沒有憂愁,只有灑脫,他說,“我想在家裡守著你們,叫你們安穩。”
直到五老太爺面露倦色歇下後,傅振羽才離開。
離開後,傅振羽才發覺自己的心情好了不少。又從桃李那裡得知韓末還沒走,便去問他關於會試的打算:“李宗延明年不考,你呢?”
“我考。”
他的名次雖不及李宗延,學問上卻比李宗延扎實了許多。與他而言,三年後考和現在考,沒差多少。能中就是能中,不能中,今後大抵也不容易了。
傅振羽不反對,又問他:“可要我一同入京?”
韓末一口拒絕:“不必!”
便是他不中,也不可能帶師妹入京。在汝寧一方也就罷了,入京後還跟著師妹讀書,他沒那臉皮。更要緊的是,他認可師妹的能力,卻不認為師妹有會試和殿試的能力。
不過,略知圓滑的韓末,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不僅不說,還生硬地轉化了話題:“對了,我同傅舉人說了幾句。他自家寫的文章,不到一個月竟忘了個乾淨。這等資質能中舉,著實……資質差就算了,我不過略問了幾句,他就什麽都說了。你們家五老太爺與你那會兒教袁自舟一樣,蒙了一些考題,與他寫了文章,讓他硬背了下來。鄉試的考題便在其中,隻他背的不好,居於末尾。這樣的腦子,還是待在傅家堂,空掛個舉人名聲吧。”
待他說完,傅振羽已目瞪口呆。
這得什麽腦子,才能同第一次見面的人,就這樣透了底?不期然的, 五老太爺那張蒼老的臉,映入眼簾。於是,晚飯後,見休息了一下午的五老太爺精神還不錯,傅振羽又同他說起話來。
“五祖父,當年鄉試,你的名次比二爺爺還要好,為何沒去考會試?”
“小丫頭,問這個做什麽?”
傅振羽撒嬌:“想知道嘛。”
那信賴的模樣,一如二人初見。
五老太爺別開視線,滿不在乎道:“我不喜讀書。但是你太祖母說,若是我中舉,便不逼我成親,我少不得努力了。”
傅振羽知道他在說謊,卻不揭破,換了個問題:“我爹守孝那會兒,五祖父怎麽想起來親自教他讀書了?”
傅家六房境遇,真正的好轉,正是從五老太爺教傅山長讀書開始。
五老太爺輕笑,道:“自然是你爹讀書,比別個好一些。”
“比棨堂兄還好嗎?”
“自然比他強。”
么房出長輩,傅山長和侄兒年紀相差不大。按理說,有她爹在,五老太爺幹嘛還讓棨堂兄中舉呢?要知道,在地方,舉人是稀罕物。成了舉人,少不得要拉出去遛遛。這樣的棨堂兄,又有何用?
火石電光之間,傅振羽懂了。
兩年前,她爹病到不能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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