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長看來,蘇大娘給書院上下百來口人做飯,這會兒不過加上兄長家十口人,這算不得什麽,傅振羽卻不願意。
“爹,正事要緊,有那包子鋪,買幾個包子對付兩口吧。”
傅家堂原本是個村子,但因有了傅家私學,傅家又是造路蓋鋪子的,雖不是鎮,卻比正經的小鎮還要富裕,只有一戶賣包子的人家。
大太太飛快道:“老馬家的包子難吃又貴,你們忙你們的,隻把銀子給我,我回去帶你嫂嫂們給你們現做。”
包子一文一個,頂天給大太太一百文。這幾天實在累得緊,傅振羽便打算花錢買輕巧。
然,林氏自己也是個樂意佔別人便宜的,見不得別人佔自家便宜,傅振羽沒開口呢,她已道:“今兒請客,說的是六房請,便是把大哥大嫂都帶上了。都是一家人,不過頓早飯,嫂子幫忙做了就做了,怎能要錢呢!”
這話雖然是大實話,但是,從收錢人嘴裡客氣說出,和出錢人嘴裡不滿的說出,概念完全不同。傅家這妯娌兩個,大太太把佔便宜的心思放到明面上,行徑不美;林氏直接開口要幫忙,也沒俊到哪裡去。
傅山長直接冷了臉。
這是他第一次請族人吃飯,傅振羽那不是推脫,是事實。而林氏,在自家這麽富有的情況下,同他嫡親哥哥家如此計較,實難容忍!
傅振羽見了父親臉色,隻當沒聽見林氏的話,對桃李道:“現成的肉餡包上幾斤,再拿一串錢。”
一串錢一百枚。
聽了這數目,原本打算和林氏分辨的大太太,及時收口。
傅振羽將錢和東西交給大太太,道:“大伯母辛苦了,肉我們出,面和菜卻要伯母破費了。親兄弟也得明算帳,嫂嫂們辛苦做飯,還得勞煩哥哥們送來,這錢是一點辛苦費。早飯交給大伯母,我們這邊開始備宴了。”
大太太揣了錢,接了肉,口內保證:“大侄女放心,你嫂子們的手藝定比老馬家的好!”
回到家,大太太昧下錢,隻對媳婦和兒子道:“你們二叔家忙不過來,叫你們幫忙做早飯。肉他們出,咱家需得出白面和菜。做旁的也麻煩,隻做白菜餡和蘿卜餡兩樣的包子或是餅子,再熬點玉米糊糊,做好了送過去。”
旁的到還可,大奶奶隻對粥不滿:“家裡還有些小米,不如媳婦熬小米粥吧。”
大太太道:“你們那堂妹喜歡吃玉米糊糊。”
大奶奶這才不說話了。
二奶奶已經顯懷,重活做不了,捏個包子餃子的能力還是有的。妯娌兩個配合得極好,不到一個時辰,就整了兩鍋包子出來,由兄弟兩個將東西送到二房,這才有繼續做自家的早飯。
二房。
今日的菜單,傅振羽按照四色點心、四樣冷盤、八個熱菜、一葷一素兩個熱湯準備的。傅振羽的廚藝在線,又是臨時決定的,她少不得繼續幫蘇大娘準備。
手拿線剝松花蛋的同時,傅振羽按父親的命令,去和母親說話:“爹都快四十的人了,第一次請族人吃個飯,自然重視。是,外祖母有言在前,叫咱們不要炫富。但我們家不差那幾個錢,斤斤計較到那份上,定惹人閑話的。一年做不過就這幾日,娘不喜歡的,隻當沒看見沒聽見好了,也什麽都不必說。”
傅振羽也不喜歡大太太,但是,獨門獨戶過了二三十年的自己,來到此間都曉得宗族的重要性,她娘這個土生土長的人竟不知道,真是各種三字經!
再一件,傅家只是近幾十年的鄉紳,不是什麽高門。使丫鬟仆婦的有,更多的是靠自己雙手勞作的人家。於是,傅振羽對隻站著的林氏道:“大堂伯和爹同一個祖母,他家人估摸著早到,娘這樣的甩手掌櫃,只會叫別人覺得你有錢,想來佔你的便宜。”
林氏想也不想的反駁:“不是你,我怎會叫別人佔我便宜?”
傅振羽呵呵一笑,道:“是我說錯話了。娘方才惹了爹不快,這會兒不張羅別的,同我一樣撿些能做的做了,顯示對族人的重視。爹在屋裡瞧見,心頭之火必去七分的。”
林氏一直不解自家閨女打小願意做家務的傻子行為,從前不請婢女,現在有了仆人還要自己動手,和人家冉家根本沒法比!
這一刻,她似有所覺。
閨女早年讀書,是為了討長輩喜歡,今日這樣辛勞,想都不用想,定也是一樣的目的。她家夫婿,喜歡閨女這樣的女子。
想通了這一點,林氏這才做事,卻是撿了擺點心的活計,輕巧又乾淨。
屋內,傅山長也是鬱悶。
傅家如今有四個舉人,才中的棨哥兒不算,他五伯沒有妻子,二伯的妻子是知府的閨女。是以,每年都是二房張羅家宴。每次家宴,都是遠遠地瞧見二伯母端著姿態,溫聲細語地下達著各樣命令,家宴便徐徐展開。
昨晚妻子就同她抱怨了,明明家裡有那麽多人,偏偏隻帶這麽兩個人,還要自己動手做飯。可昨晚他看的一清二楚,是閨女和蘇大娘她們準備的,妻子並沒有插手。
這日子,艱難時過的,怎富貴了卻變了模樣?
百思不得其解的傅山長,在見到兄長侄兒們登門後,漸漸忘卻了這件事。
傅家六房人,像娶媳婦那樣,悉數聚到了二房的小院。
備菜時,傅振羽是按全部人頭準備的。
結果沒夠。
年節裡來家串門的出嫁女,也跟了過來,生生多了兩桌人。
桌子從大老爺家現搬,菜卻是照舊,分量不及之前。怕不夠吃,傅振羽飛快地采購了十斤豬肉、二十斤羊肉。豬肉讓店家躲成丁,配上蘿卜丁菜絲,加上辣椒,做了肉版的外婆菜。羊肉也是店家切好,回去拿蔥爆炒一下,湊了十個熱菜。
兩個打雜的婦人並桃李不言四個,自打進了傅家,還是第一次這麽累。忙活一整日,將人送走後,守著一院子的鍋碗瓢盆,都快起不來了。
傅山長想到早飯的處理方式,和傅振羽商議:“叫你兩個嫂嫂來幫忙吧。”
正說著,大奶奶和大太太婆媳去而複返。
大太太是打著賺點零碎的心思,便叫長媳和自己一道,去而複返。若不是二兒媳婦那肚子蹲不下去,她定也要叫來的。而大奶奶是真心要和二房結交,主動來乾活的。
有了這兩人的幫忙,傅振羽幾個強打精神,直直收拾了一個時辰,才將東西歸置完畢。大太太婆媳要走時,傅振羽叫住了二人。
備好的菜沒有剩,準備好的禮物都沒夠發,最後是大老爺一家空手回去的。
就衝這一點,傅振羽拿出二兩銀子給大太太,又給了大奶奶一個香囊,並道:“今天多虧大伯娘和嫂子了,銀子是補給大伯娘的禮物。這裡頭的小玩意,給侄女的。”
大太太想著其他人拿走的東西,頂天一二百錢的事,自己這裡得了銀子,賺大發了,臉上的笑比頭頂的太陽的還耀眼。
大奶奶則因為她是給閨女東西,便收下了,還道:“麗麗穿著姑姑給買的新衣裳,帶著姑姑給的金鎖,便天天念叨姑姑。今兒又得了姑姑的好東西,回頭還不知又要怎樣念叨呢。你們今日受累了,回頭我做好晚飯,叫你大哥給你們送一些。”
傅振羽道謝,又道:“清淡些的好。”
今日的菜都很硬,吃得不舒服,加上累,傅振羽真心不想再吃大魚大肉了。
傅山長卻覺得閨女這是幫襯自家大哥,心裡熨燙得緊;再想著今日傅家的族人,都說他們家講究,隨禮從不落下。
這都是閨女的功勞啊。
閨女一心撲在書院上,於是,傅山長決定再助她一把,與她提了幾個人,傅振羽表示:“先前我是禮到人不到,竟沒把親戚認全,不知道爹說的是誰。”
傅山長笑問:“七年六月,咱們來家時,你以不全之名批注的幾篇文章,可還記得?”
“這個記得。”
盡管已有了猜測,傅振羽依舊沒多說,隻待傅山長坦言那幾人想去南湖書院跟著自家讀書後,傅振羽方道:“我已接了知府大人教夫子的事,半年內抽不出空來教他們的。”
傅山長這才想起閨女還有更要緊的事做,可他已經答應了,便道:“你忙你的,爹自己想辦法吧。”
正月初六,嫡出的二房也要請宴,傅山長應了,卻沒來得及參加。
同慶九年臘月封筆前,天子禦賜錦衣衛指揮史毒酒一杯,未懲罰其家小;至於倉子堅,不,現在該稱呼李子堅,他的功名一直都在。既判定了李閣老父子無罪,李子堅應陛下之金口禦言,準備來年會試。
消息傳到汝寧時,便是臘月初六。
章知府得了信,立即派車去傅家堂拉人。
傅氏宗族這才知曉,當年傅山長所撿的孩子,乃是那位天才舉人。
“怪不得他家這十年的境遇大不從前,運氣實在是好。”
也有人酸大老爺一家:“若是你們去了那宅子,沒準人就是你們救的,小二房的富貴,就是你們的了呢。”
大太太信以為真,倒是被知府大人震懾過的大老爺,說了句實在話:“那宅子便是不給弟弟,我們一家也不會去住的。”
大太太心知這是事實,又在兒子的規勸下,慢慢回轉。
提花機的活兒細碎,耗時,還要爬高,但危險的事她都叫小兒子做了,細碎的叫兒媳婦做,推拉木檔的力氣活兒,則被她丟給了大兒子,她隻負責個監工。趁著年節,日夜辛苦,織出了三十匹,趕在正月裡賣淨,小賺一筆。
自此,大太太愛上了數大錢的感覺。
傅振羽得了倉子堅這張大旗,教起那些夫子們,異常省心。
京城,李子堅聚了錢文舉和韓末在身邊。師兄弟複見,李子堅先拍著二師弟的肩頭,道:“我一直想你成長,最不願意的就是這樣的方式。”
錢文舉紅了眼,吸了鼻子,轉移話題:“冉家三少爺跟我住一起,把他也叫來嗎?”
李子堅笑了笑,道:“兩隻羊是放,三隻羊也一樣。”
韓末那裡則激動地看著李子堅,帶著比從前還要恭敬的表情,見禮:“大師兄!”
李子堅頷首,待冉墨雲抵達後,他對三人說:“從前小羽走了捷徑,每每靠猜考題過關斬將。從今科起,她已決定讓你們自己闖。是以,不幾日,你們便會聽到萬一書生宣布今後不再猜考題的事。”
萬一書生、傅振羽的關系,錢文舉一清二楚;冉墨雲則是完全不知就裡,韓末那裡,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問李子堅:“袁自舟當年高中,是師妹猜中考題的緣故?”
李子堅知他迂腐,便改了說法:“一半一半。袁自舟和我們同窗三載,他的能力有目共睹。能中,但怕是沒有現在這樣好的名次。”
韓末忽然羞愧地低了下頭。
不管怎麽說,袁自舟的舉業還是沾了南湖書院,沾了師父和師妹的光,卻改投原本的書院,怪不得師父氣病。
最可恨的是自己,當時竟然因為別扭的性子,就那麽離了師父,師父還待自己那麽好……
被韓末惦記的傅山長,這會兒很不好。
自傅家堂歸來,傅山長和妻子開始了相敬如賓的日子,再沒了從前的竊竊私語。林老太太偶爾過來,也發現了閨女和女婿之間有問題。
這一次,林老太太不是罵閨女了,而是動手。
傅振羽是外孫女,是姑娘家,總要出嫁的。閨女不同,還要和夫婿過一輩子。林氏一個快四十的人,還挨老母親打,直直哭腫了眼睛。
林老太太依舊無情道:“你統共那麽一個兒子,才十歲大,不曉得幾時才能做個依靠。姑爺才是你最大依靠,他那樣好的性子,都能叫你氣著,可見你是個沒用的,打死也不為過。”
聞言,林氏抹了淚,高聲道:“娘只為了這麽點子小事,就不管不顧的打我,作何道理?”
氣得林老太太又抄起了雞毛撣子:“和自家男人離心,這還叫小事?”
林氏冷哼,道:“娘隻管放心!這些年來我都品的透透的,只要我待小羽好了,你家姑爺必定回心轉意。”
林老太太也詫異了:“那可是你親閨女,你待她好是本應該的,怎還要姑爺出面,才肯對她好?要不是我親眼看著你把孩子生下來的,都要說你是後娘了。”
林氏似有話說,最後默然不語。
那別扭的樣子,看得林老太太一個頭兩個大。
“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蟲子,有話你就說!”
“我是小羽親娘,隻不知道她是不是我閨女。”林氏幽幽地說了句令人費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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