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探花郎關在門外的中天書院,山長曾進士,也是不想的。可徒弟不是他的,他也不好私自做決定呢。說話間,書房進來一位年過四旬,面容依舊俊美的男子。見到男子,曾山長開門見山地問:“師弟,徒弟是你的,閨女也是你的,你意下如何?”
中天書院除了夫子曾進士外,還有一位兩榜進士出身的君如玉。君如玉出自中天書院,與曾進士同年高中,同樣的官場不得志。不得志的原因卻不同,君如玉人如其名,外表太好,招來各種汙穢言語。君如玉煩不勝煩,比曽山長還早一步回中天書院做夫子。
待老山長過世,曾山長作為嫡長子,順勢辭官,繼承了書院。師兄弟兩個,用了十年時間,教了幾十位秀才、九位舉人、一名進士出來,將中天書院由汝寧四大書院之一,推到四大書院之首的位置。
這樣的成績,足讓二人驕傲,再挑子弟時,眼光難免高了些,袁自舟便是挑剔之下選的人才。樣貌周正,官話一教就會,一手館閣體字字如刀刻,十分賞心悅目。
原本一切很美好,如果不是袁自舟與師妹君清箬相戀的話。
君清箬是曾山長內定的長媳人選,兩家約定,曾大少爺中舉後,便為兩個孩子定親。結果,曾大少爺還未中秀才,袁自舟便橫刀奪愛。
這是人品不過關。
曾山長與君如玉兩個如此判定,便把袁自舟逐出了中天書院。不準他以中天書院學子的身份示人,不準他在汝陽城內求學。
三年來,袁自舟不曾露面,也不曾有什麽不利於中天書院的話,二人雖有些疑惑,但見袁家還是一如既往,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哪知,這人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以探花郎的名號,強勢回歸,逼著君家嫁女。
君如玉卻是一點兒都不惱。相反,得知袁自舟高中探花時,他有多後悔,這會兒便有多少歡喜。他尊重師兄,等著曾山長發號施令。這會兒聽聞曾山長只是詢問,立即不悅道:“師兄是山長,當年是師兄把袁舸攆出書院的,今日,師兄若要繼續趕人,師弟我不反對;師兄若認回那孩子,我也不反對。”
我不反對,但我會不高興。
君如玉把心思擺在臉上,曾山長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壓下心頭所有情緒,溫聲對君如玉道:“既然聽我的,那就去把徒弟認了,把女婿認了。”
啊?自己誤會師兄了,君如玉立即道歉:“愚弟誤會兄長了,還請兄長海涵。這認徒弟,便不著急了。那小子確實不厚道,且晾他一晾。”
曾山長爽朗一笑,大方道:“與你無關,均是我那孩兒不爭氣,而你這女婿又太耀眼。快別和孩子慪氣了,把人接進來是正經。”
中天書院門外,裡三層外三層,不知圍了多少人。
傅振羽仗著個頭不高,拿出前世擠公交和地鐵的本領,越過層層人牆,一路站到了最前頭。看到袁自舟的那一瞬,她吸了吸鼻子,把淚水逼了回去,衝了上去,卻被衙役攔住。
“袁舸!”
聽到自己的大名,袁自舟睜開眼眸,看向聲音來處,眸光一緊。
怎麽是傅振羽?她怎會在這裡?袁自舟心中慌亂,卻是強迫自己扯了個笑,淺淺望著傅振羽。他既做了背叛的決定,便也做好了面對傅振羽的準備。
對著衙役頷首後,袁自舟輕聲道:“讓她過來吧。”
這般輕松就被放進來,傅振羽立即平複了下自己的心情。心道,袁自舟興許有什麽苦衷,
自己不要著急,慢慢問。如是作想,她緩緩蹲下身子,與袁自舟視線齊平。 見此,袁自舟咧嘴,他果然沒看錯傅振羽!就衝這個動作,他對搞定傅振羽更有把握了,他笑望傅振羽,輕聲道:“你想說什麽,想問什麽,我都會回答。”
雲淡風輕,坦坦蕩蕩,或者說是理直氣壯。
這樣的神情,傅振羽是看過的。曾經,她那些可愛的孩子們考中了理想的學府,都來跟她說著感謝之言時,她就對大家說:“學校和老師,教材都是一樣的,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是你們自己努力得來的,你們不用感謝我,該為自己驕傲!”
孩子們聽了她的話,都是袁自舟這樣的表情。
也難怪。
她是付出了一些,但是最後考中探花的,卻是袁自舟本人,人家為啥不理直氣壯?
“好,我也不多問,隻問你三個問題。”
傅振羽爽快地說完,袁自舟立即坦然地道了聲,“請。”
“第一問,你是中天書院的學子?”
這個問題很是容易,袁自舟輕輕頷首,答:“袁某十二歲進書院,師從君夫子,十七歲自書院而出。君夫子名下之徒,都可以為我證明。”
“第二問,方才我來的路上,聽聞你要娶師妹君氏?”
“不假。”
“最後一問,為什麽?”
前面的都是鋪墊,確認,最後一個,才是傅振羽不甘、不解之處。畢竟袁自舟這麽做,是有很大風險的。在她問出這沒頭沒腦的“為什麽”後,一直笑著的袁自舟,終於收笑,說了一句讓傅振羽險些暈倒的話。
因為,你是女子。
傅振羽耳畔響起大師兄不止一次告誡自己的話。
“師妹,你不能這麽手把手地幫師父。你是姑娘家,總要出嫁。而女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夫子,你……”
袁自舟望著搖搖欲墜的師妹兼過去三年真正的師父,眸中露出心疼。他是受益者,最能明白傅振羽對他寄予的厚望,和對他的付出。
只是,他也沒有辦法。
他喜歡君師妹是其一,君夫子是正正經經進士出身,也教出過一名進士, 數名舉人。君家兩位男丁,均已中舉,金榜題名入朝為官,那是早晚的事。
反觀關鍵時刻收留他的南湖書院,唯一的夫子便是山長傅一善,偏他又只是個舉人。傅舉人的兒子年方七歲,是否成器難說,年紀太小,隻可能要自己幫襯,卻幫襯不了自家;傅氏宗族,官職最高那位,不過是個六品的同知。傅振羽便是厲害,也只是一人,是個女人。
傅振羽倘若是個男子,他一定不會在中天書院門前自取其辱。可惜,沒有如果,袁自舟定定地看著傅振羽,開口:“對不起!二師父你很好,只是——”
想起袁自舟一直稱呼父親為山長的傅振羽,直到此時才明白,她這個二師父,是排在君進士之後的那個師父。袁自舟承認自己的師者身份,卻依舊叛出。
傅振羽豁然起身,嚴聲打斷袁自舟的話:“收起你的憐憫,我不需要。”
說完,再也不看地上跪著的探花郎,拍了拍沾了塵土的衣角,轉身投入人群。
袁自舟料到傅振羽不會當眾吵鬧,但沒想到她走得如此痛快。錯愕之下,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傅振羽,直到中天書院的大門打開,曾山長、君夫子二位並肩走出,含笑望來。袁自舟看著上頭那二位,一顆懸著的心,這才徹底落下。
他,賭對了所有人的心。
隨眾走入中天書院之際,袁自舟悄然地望了眼傅振羽她離去的方向,無聲地吐了三個字,對不起。盡管對不起,但是,除了對不起,我給不了你,給不了南湖書院更多了。
因為,我也是自顧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