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見心不煩,滾!”
就這樣,朱學休被趕到仙霞墟的街道裡禁足。
周祀民曾經說過仙霞貫有一半的店鋪屬於光裕堂,其實這是誇張的說法,其實光裕堂在仙霞墟只有二十間左右店鋪,不到仙霞墟店鋪總數量的三分之一。
在大少爺的心裡,整個仙霞墟,還沒有坡下村的茅房大,因為陂十村有整整兩排的茅房,就豎在田邊的山腳下。
朱學休說的當然是笑話,不過仙霞墟面積的確不大。
仙霞墟只有三條街道,最長的不過500米,短的只有百來米,省線穿墟而過,然後一橫一豎夾起,就構成了一個三角形,就成了一個仙霞墟主要街道。
光裕堂在仙霞墟的店鋪有衣料絲綢店、布匹成衣店、鐵匠鋪、谷米行、木器行、篾匠店、家具店、雜貨店、糧油鋪、酒鋪、食店、棺材店、草藥鋪、煙草店、水果店、漆具行,應有盡有。只要仙霞貫民生用的上的東西,光裕堂都有店面。而且有的可能還不止一家。
比如說雜貨鋪就有很多家,有專門賣雜貨的,也有專門收雜貨的。從黃麻、蓖麻、洋薯等田地間的雜收物種,再到老百姓無意間得到、擺弄出來的物件,只要你覺得它有價值,光裕堂的店鋪就能給你一個確切的價格。
漆具行、糧油店,大少爺是不會呆的,人一旦住進去,飯都要少吃兩碗。酒鋪、煙草鋪也不用去。
衣料鋪子,成衣鋪子進進出出的都是婦人,妹子多,但如今仙霞貫出了事,剛剛死了幾百號人,接著又是七月鬼歷,裡面哭哭啼啼的好不擾人,盡是麻衣孝布,也沒什麽好看的。
篾行,那就一身癢癢,能動的東西都不能動,篾匠那就是一把篾刀吃天下,帶著一張鋸子,各種籮筐簸箕、雞鴨鵝籠、簍子就從手裡做出來。
木器行光是那拉鋸的聲音就能把你煩死,兩個人拉鋸雖然看著很有韻律,很有節奏感,但那裡抵得上鐵匠鋪那嘿喲嘿喲的起勁,就連旁邊拉風箱的也一樣像唱歌。
看著那黑亮的胸膛,看著那兩膀子的汗水,你就會知道那才是真男人,完全不是後世隻講白淨的娘泡和劉海(和)軍(諧)人可比,只是打鐵看多了,也一樣沒勁,整天叮叮當當響,心情好還好,心情不好那簡直是要命。
選來選去,大少爺只能在棺材鋪子裡住了下來,讓各個店鋪的帳本送過來,就在鋪材店裡落腳。
贛南的棺材鋪不比中原和北方,沒什麽沒有的什麽厚棺薄棺,隻賣一種樣式的棺材,不同的是料子不同,價錢也不同。
要是你不放心,或者自己有上好的料子,那你就可以請工匠上門製作,親自監工就好。不過那不但要出工錢,還得要管飯,三餐飯兩餐茶水,這是定數,必不可少。
棺材鋪裡滿滿的都是棺材,抽一副出來,放在地上,再把底棺翻過來,配上一張矮凳,擺上一個算盤,那就是一個書桌,一個帳台,各行各業的帳鋪都在上面碼著。
看書看累了,算帳算煩了,隨便找個棺材,把棺面翻過來,那就是一張床。要是推開一點,直接躺進去,更是避光避聲,是用來睡覺休息的好地方。
別問會不會犯忌諱,沒有上漆的棺材,那就不叫棺材,那只是幾片加工過的木板,哪怕是他已經有了棺材的模樣。如果你一定要說它是棺材,那就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升官,朱學休沒有指望,那是賢德叔的事情,我隻管著發財,
因此,光裕堂的大少爺在棺材鋪足足呆了十幾天,才開始轉移到谷米行。 贛南鄉下,夏收是在農歷六月才開始,一般要等到6月底、7月中甚至8月中秋節,才開始有人把夏收的糧谷糶出。然而,在夏收前,也有人糶出,糶的是前一年的舊谷米。
這時候,你別嫌差,不要以為那只是陳谷爛米,那可是晚稻,無論在什麽時候,晚稻都比早稻要好吃。
這種東西數量不多,但是能賣出好價,達官貴人、有錢人家裡就喜歡吃這種,又香又軟。就連谷米行收糧的價格,晚稻的谷米都要比早稻的貴上幾成。
不過,也只有這個時候價格最高,正是黃青不接的時候。要是等過了夏收,去年收的晚稻米就算是陳糧,哪怕是晚稻,價格也會開始下落。因此,谷米行迎來了今年的糶米第一個小高峰。
大少爺就在這裡呆著,看看今年的行情。
晚稻早收之後,過了幾天,又是開始收早稻,等著錢急用的鄉親們把剛剛收上來早穩谷米快速曬乾,前來糶谷。
不知不覺了,時間就到了七月,到了今天,今年夏收第一波糶谷糶米基本上就結束了,接下來的時間鄉親們要忙著秋種,插秧、種豆、種番薯、花生翻秋都是在這個時候落土,夏收秋種是贛南最忙碌的時間,秋收冬種,春收夏種遠遠沒有夏收秋種的忙碌。接下來的半個月,鄉民們根本沒有時間前來糶谷米。
又街道裡呆了幾天,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很快就滿三個月了,想到這裡,朱學休的臉上就忍不住的想笑。
朱學休很想知道他三個月不在家,家裡的老家夥會怎麽樣,有沒有想他,要知道,他從來沒有這麽久離過家,十天半個月都不曾有,幾乎都是早出晚歸,從不在外過夜。
朱學休沒想過讓阿公來接他回家,想都不用想,如果會這樣,那老爺子就不會是邦興公,如果邦興公來接他,朱學休不會高興,反而會想著他是不是又犯錯了,讓老爺子離著幾裡地,特意前來收拾他。
想到這裡,朱學忍不住的又笑,坐在棺材板上,打著赤腳,蹺著二郎腿。
二郎腿,在贛南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坐姿,不能對著身份尊貴和比你的年長的尊者翹二郎腿,不然就是失禮。
想了一會兒,朱學休覺得應該提前幾天回去,好好安慰安慰家裡的孤獨老人,讓阿公歡喜一下。
想到這裡,朱學休把二郎腿收了起來,轉身問著谷米行裡的掌櫃,谷米行就在鋪材鋪的斜對面。
“今天收了多少,與去年比怎麽樣?”
“這個數!”
掌櫃沒有說出具體數目,只是伸出兩個手指頭,朱學休一看便知,對方說的是多收了兩成。
看到這手勢,朱學休笑了。
“又多了幾十擔,看來今年的雨水不錯,希望晚稻也能好些。”
大少爺嘴裡說著,不過又突然想起了接下來的田土之爭,不由得心思變得沉重,嘴裡歎了一口氣,道:“唉,這或許是仙霞貫最後的盛世了!”
谷米行多收個幾十擔,或許稱不上是盛世。然而鄉親們的喜悅卻是實實在在,回到村裡,大少爺就能感覺到族人們的喜悅,那是耕著地都在唱歌,喜氣洋洋。
仙霞貫的客家人,耕地唱山歌那是隨處可見,毫不出奇。
做累了、清閑了,那是山歌;
開心了、痛苦了,還是山歌。
只要有心思,哪怕是端著碗,吃著飯,那也能給你現場編出一首唱著來。
那也只是稀松平常之事!
村頭、田尾、山坳裡、水溝旁,隨時隨地都能夠聽到客家山歌那獨有的腔調。
離家幾個月,沒有摸過槍,朱學休回來後,一個人在采山的山谷裡的打靶場練習打槍,耳邊到處都是山歌的聲音,直到傍晚時分,采山關口對面的茶林裡還傳出了妹子的山歌聲。
男人唱歌和女人唱歌相差很遠,尤其是贛南,男人唱不出西北的那種大氣和蒼涼,只有妹子清脆的歌喉才能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聽著茶林裡傳出來的歌聲,朱學休突然想起了端午節曾經聽到的歌聲,覺得那音線比對面現在唱著的妹子還要強上幾分。
想了想,朱學休收了槍,回了陂下。
進了村沒有直接回主院,左轉右轉,最後轉到了一戶人家裡,從後門進去。
進了屋,喊了兩聲,沒人應,出了大門才看到門口的池塘裡有人在洗花生。
花生摘下來後,就要洗乾淨上面的泥土,這才好榨油。用籮筐裝著,水裡騰,水裡搓,一個中年婦女,帶著一男一女的兩個小孩使命的折騰,騰起好大的水花的聲音。
“嬸,番薯在家麽?”
朱學休開口問話,洗花生的是‘番薯’的嬸子。
邦興公開給‘番薯’的工錢,是以長工的形式給的工錢,但是每每農忙,只要主院或朱學休沒什麽特別要緊的事,‘番薯’總是要回家幫忙,他嬸子和叔叔帶著三個小孩,根本忙不過來。
“在,他在家,在磨房推礱呢。大少爺回來了,幾時到家的?”
‘番薯’的嬸子答著話,看到朱學休現身,更是停了手裡活計,把濕手在衣襟上擦過,試著招呼朱學休。“喝口水吧?”
“不,不用了,你忙,我找他去。”
“今日剛回。”
朱學休一邊擺手拒絕、解釋,一邊往一側的磨房走去。
磨房是公用的,但不是族產,而是就近好幾家人共同出資建設,共同使用。
還沒有走近,就聽到了磨房裡傳出聲音,不過不是推礱的聲音,而是踏碓的聲音。
推礱的聲音和踏碓是有明顯區別的。
礱就是磨盤,外面有籮筐做容器,推起來和推磨盤一樣的聲音,用的是推。但是踏碓又有分別,踏碓是用腳踩。
在贛南,礱是用來谷類脫殼,踏碓是用搗碎粉。進了門,就看到石臼嵌在地面上,連著踩腳板,‘番薯’扶著欄杆,正用力的踩,一下一下。
“咚……、咚……”
“咚……!”
“你嬸不是說你在舂谷的麽,怎麽又踏粉?”
“這不年不節的,踏粉做什麽?”
朱學休問著,‘番薯’只是扭頭看了一眼,就回過了頭,沒有再看,過後,拿起粽掃,把石臼裡的米粉掃進篾鬥裡。
“快中秋了,新美想吃茄包子,所以趁著這幾天有空,把粉碓了,要不你回來了,我沒空,叔又不在家,想吃都沒粉。”
‘番薯’告訴朱學休。“過幾天,說不定這裡還要排隊,就算有空,多半也要借給其他人用。”
舊社會,生產力低下,光裕堂附近並沒有水力磨房,一到年節,磨房都忙不過來,就是平時,也多半是在用著,自己不用,也有別人來借。
“哦,原來是這樣。”
朱學休點頭。
贛南人喜歡將芋子、番薯、南瓜、紫薯,甚至是霉豆腐裡的鹹辣椒裹上濕米粉進行油炸,芋子做出來的叫芋包子,茄子做出來的就叫茄包子。
在物資缺乏、少吃少喝的年代,這些油食物深得小孩子、老人的喜歡,松軟、清香,吃得停不住嘴,很多人家裡最小的一個么妹,她的綽號十有八九就是芋包子,或者是茄包子,表示她們非常愛吃這種東西,這是贛南鄉下是叫的最廣的兩個綽號。
(筆者兩歲的時候,外公病重,我母親就是炸了芋包子去看望他,吃過之後就辭世了,他一生都愛這東西。)
茄包子、芋包子是好吃,但並不是每個家庭過節都能做,這東西很耗油,很多時候,一年半載都吃不上一回油炸的食物,哪怕是贛南出名的米果,也多半選擇蒸製,而不是油炸。
新美是‘番薯’的堂妹。中秋節沒到,就想著吃茄包子,這是因為‘番薯’的嬸子家裡有二份工錢,‘番薯’有一份長工工錢,其叔是個泥瓦匠,這在鄉下是一個很吃香的活計,經常出外做活,能領錢回家,生活條件比一般家庭要好許多,這才能事先想著中秋節吃茄包子。
朱學休有些羨慕‘番薯’,不過不是羨慕他能吃上茄包子,而是羨慕他和新美之間的兄妹感情。
新美才七八歲,大她兩歲的親哥哥不親近,反倒是經常纏著大她十幾歲的堂哥,纏在他的脖子上, 而‘番薯’也樂意她纏著他,經常給她帶點東西回來填嘴,兩個人好的就像一個狗腿子。
朱學休有個同胞弟弟,小時候感情也好,但出外求學好多年不曾見過,而邦興公名下除了他們兄弟倆,再也沒有其它同輩,‘番薯’和新美的這份感情讓朱學休很是羨慕,有時候甚至是妒忌。
朱學休站著,就站在門邊上,遠遠的看著‘番薯’把石臼裡的米粉掃起、收好,沒有近前幫忙,嘴裡問著對方。“你這什麽時候能好?”
“今日,今日就好,不用多長時間了。”‘番薯’一邊答話,一邊掃著,很是用心。
“那就好。”
朱學休點頭,嘴裡說道:“有件事讓你去看看。”
過後,朱學休嘴裡停了下來,看到‘番薯’抬起頭,望著他時,朱學休才又接著說道:“端午節那天,我們在雞公嶺翻了車,當時有個妹子唱歌提醒我們,還記得不?”
“你去幫我找找,看看是誰家裡的妹子,叫什麽名字,找到她,告訴我。”
聽到這話,‘番薯’先是一愣,想了想,過後才點頭,開口說道:“好,不過這個要時間,明天估計不行,可能要三四天。”
“闊以。”
朱學休一口應承,心裡暗暗松了一口氣,然後閃人,等他走後,‘番薯’才停了手裡動作,蹲在地上,細想著如何著手。
仙霞墟往南,除了光裕堂及周邊的村落,附近從需要這條路趕集的村子不多,只有三五個,只要找到了那部牛車,別的就好找了,有三四天時間肯定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