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民平順著水渠旁的田間小路一直疾走,很快就到了仙霞墟。
今天是八月初十,仙霞墟並不趕集,街道上人員很人少,他順利的穿地街道,來到紫溪河邊上、仙霞貫(觀)的對面,就在鄉公所有門口站著,等著鄉長吳國清的到來。
吳國清是位中年胖子,但也不算是癡肥,是個外省人,兩年前多家聯手,從縣裡到鄉下,一起用力把“霸佔”了仙霞貫多年的邦興公拖下了馬,縣署、別動隊、憲兵隊、吳國清,劉方彭陳幾家都牽在一塊兒了,成了綁在一起的螞蚱,只是利益有深有淺,各人所得各有不同。
邦興公兩年不曾露面,今日卻是大張旗鼓,不說是方萃行,就是方民平這“遲智”之人,跑了三四裡路,也感覺到了異於往常。
站在鄉公所對面,方民平焦急的等待著,邦興公手段狠辣,仙霞貫早已聞名,鋤奸緝盜,嘴裡說的是好聽,但是鄉村中很多事務都是有各村各族自行內部處理,只要捅到了邦興公面前,或者是引得邦興公出手,邦興公從來沒有輕饒的道理。
弟弟方民安協助父親收田,手段陰狠,方民平也是心裡清楚,也正是因為清楚,方民平才認為邦興公若是想要重振威風、必定要拿方家祭旗,方家不死也得損失慘重,說不定就會出人命。
邦興公是一隻霸山虎,不止是仙霞貫,哪怕是整個雩縣,那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生意遍及雩北,也正是這份勢力,讓無數人眼紅,上下其手,結網對付光裕堂,邦興公識勢,迅速收結,斷絕了除仙霞貫之外所有的生意,然而收了爪子的老虎始終還是老虎,哪怕是他爪子收著,那也是一隻老虎,手裡握著幾百杆槍。
得罪了邦興公,數家人都驚心膽顫,猶如在鋼絲上起舞,不敢放開,等到今年才有方民安的蠱惑下放下了膽子,沒想到只是半年,邦興公就找上門來。
千好萬好,邦興公已經退下來,雖然仙霞貫民防團團長,是仙霞貫的聯保主任,但頭頂上還有一位鄉長。
方民平的心裡暗暗有些慶幸,也是越想心裡越是的著急,不停的拿出懷表來看,苦苦等了十幾分鍾,這才看到鄉公所的大門打開。
方民平頓時衝了進去。
“吳鄉長,吳鄉長!”
吳國清作為外鄉人,吃住都在鄉公所,剛剛起床就聽到方民平的叫聲,接著就看到他闖了進來。
“方大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急急忙忙的,出事了?”
吳國清一邊問著方民平,一邊往身上套衣服,手裡拿著的是一套正裝,民國時期最流行的中山裝,整個仙霞貫的官員,只有他一個人這麽穿,特別的顯眼。
都說心寬休泰的人說中山裝不好看,顯得臃腫,但是吳國清穿上這身衣服偏偏有些氣度,顯得成穩,方民平一見,頓時有些心安,不過嘴裡還是快速答道:“我爸讓您趕緊過去……邦興公來了。”
方民平說的氣喘籲籲,他就是從鄉公所外面直接奔進來的,半途根本沒有停留。
“邦興公……?邦興公到你家去了?”
吳國清面色大變,心裡一個抖索,套上衣服轉身就走,指著門外,對著不遠的護衛人員快速說道:“快、快,通知人員,馬上趕到洋田村。”
吳國清作為鄉長,鄉公所也有幾個人手,專職保衛公職人員的安全,另外還有一部馬車,三兩部自行車。馬車是兩年前邦興公特意送給他的出行之物,而自行車是鄉公所的標配。
人有六七個,車有三四部,吳國清沒有讓護衛人員上車,自己拖著方民平上了馬車,另外幾個騎自行車,其他的幾位就只能跑斷腿。好在洋田村離鄉公所不遠,只有幾裡路。
剛出了墟門口,遠遠的就看到外面的田壟裡有村民趕向洋田村,看那方向和架勢,分別就是要到方民平安裡,仙霞貫(觀)往南,是一片平整的田園,一直通到洋田村,一眼看過去,山下的小道、田間的溝渠,盡是密密麻麻人員,一眼望不到邊。
果然是出事了,看這架勢可能還沒有完!
說不定可能才剛剛開始,若是趕過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吳國清腦海裡這樣想著,心裡大急。“快點,趕快點!”
馬車飛一樣的奔著,轉眼之間就出了仙霞墟,只是剛剛出了集市,就在雞公嶺下面岔到冷面坑出洋田村的大道上,馬車居然停了下來。
“怎麽停車了?”
“快點啊!”
吳國清氣的想吐血,想看著就在前面了,這裡離洋田村已然不過是一裡多路。方民平也是面色不安,臉上全是焦急。
“攔,攔住了,前面有人!”馬車夫道。
有人?
吳國清心裡暗念,掀開車簾布就鑽了出來,背後跟著的是方民平。
剛從車間探出頭來,吳國清的心裡就往下沉,從雞公嶺這條岔道口進入,居然全是人員,全是仙霞貫民防團的兵丁,也就是邦興公領導的光裕堂防衛隊。
拿眼看過去,除了路口有七八個人攔車之外,冷面坑靠著洋田村的山腳下、那條大路上全是人影,一時數不清楚,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一百多號。
一百多號人帶著長槍,列成兩隊,看的觸目驚心,方民平的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面色慘白。
吳國清更是直接伸手抓住一個攔路的隊員。“你們想做嘛,邦興公想幹什麽?”
“你們是想火拚嗎?”
吳國清氣急敗壞,但是被他提著胸襟的隊員卻是嘿嘿的發笑。
“嘿嘿……,鄉長您多慮了,方家才有幾把槍?哪能是民防團的對手?”
“早就繳械了!”
隊員陪著笑臉,點頭哈腰,氣得吳國清想吐血。
不過看到邦興公出動這麽多人,還把他在半道上給攔下來,吳國清終於知道今日是無法善了,邦興公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想想自己也沒有必要一定和邦興公見生死,而且就算在見生死,也不會是在這個時候,吳國清變得冷靜了,冷了急著跑去方家的心思。
不管身後的方民平急得跳腳,吳國清松開隊員的胸襟,看到對方的衣裳被提皺了,還伸出手幫著撫平了幾下,以示親近,並借此平緩臉上的面容。
過後,吳國肖這才在面色平緩的對著隊員問道:“邦興公如此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可有證據,若是沒有實證,這事怕是不好辦啊。”
“影響太大了!”
…………
“邦興公,你有證據嗎?”
不僅吳國清在問,方民安也在問。
方民安就在祖母的身後,被曾克勝帶人把他從屋裡提了出來。
“你口口聲聲說我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推人落坑、掘人祖墳,你有證據麽?
方民安衝著邦興公發問,先前還有幾分忐忑,心裡不安,但是看到邦興公不發話,心裡又雄了起來。
“若是沒有證據,你這就是執法枉法!”
看到新房子被拆,煙塵滾滾,看著那瓦片、樓板一片片的撬下來,方民安痛得無法呼吸。
雖然青磚不動,沒有被蓄意破壞,但鄉下建房最貴的不是門窗和瓦,磚也不是,而是樓板。
樓板就是鋪在二樓的木板,用來儲物、隔離之用,免得瓦溝上面掉下毛毛蟲之類,有的時候還能將樓上隔出來的房間當成臥室,有了樓板,也更美觀大方。
一直到改革開放的前十幾年,在贛南看一家人的家境好壞,進了門不是看房子,看對方家裡能有幾間房,而是看樓板,樓板新舊、所用材料、鋪了幾間。
這些才是實力的見證!
房子容易搭起來,樓板實在是難以修建,新世界前,贛南還有許多人家裡不修建樓板,就用普通的木板排開,梁下面鋪開防雨紙,即防水又防塵。這也是沒有能力修建樓板的一種折中手段。
仙霞貫的樓板主要鋪兩種板材,一種是價格相對便宜些的松樹板,一種是價格貴些的杉樹板。說是便宜,但也是相對而言,建樓板其實是一件很耗費的事情。
板材先行不說,價格不便宜,買回來之後,還要進行加工。刨平、開槽,兩邊開出陰陽槽,這樣才能無縫的一塊一塊配合著拚上去。慢工出細活,一間房約摸十六個平方,光木匠就得要兩個人,連續忙三天,一個人還不成,必須的兩個人搭配乾活,這樣才能進行。
木匠不比普通的工匠,工錢不菲,而且還要一天三餐飯、二頓茶水的供著,累時耗月才能完成。
因此,在贛南、在以前、在樓房沒有流行的年代,許多鄉親們的家裡房子搭起來以後,幾年、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不在二樓修建樓板,就讓二樓懸空,從地下直接能看見屋頂最上面的瓦片。
若是想要在樓上存些東西,就是隨便搞些平整的木板隨意的鋪在二樓的橫梁上面,有人踩上去,灰塵就會不停的掉落到地面。
如此不便,鄉親們不是不想修建樓板,實在是無能,沒有經濟財力修建起來。
修建樓板的花費實在是太高,方家七百多平方的樓板、帶上木製的陽台、過道和樓梯,材料、工錢、包括請人的飯餐,足足花費了近千個大洋。
樓板只要被掀了,那就無法再重新拚回原形,只能當成普通的板材使用,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
方民安心痛的在流血,兩眼通紅,幾乎是有人用刀子在剜他的心臟。
雖然被兩名隊員左右夾著、按住了兩個膀子,但是他依舊不停的在掙扎,帶著兩名隊員像喝醉酒一樣,在地面扭來扭去,腳步踉踉蹌蹌、東搖西搖。
“邦興公,我要告你,我要到縣署去告你,到專署去告你。”
“你給我等著……”
方民安滿嘴倔強,誰知話音未落,就看到一隻腳狠狠的從遠處踹了過來,結結實實的踢中他的腹部,頓時身子一萎,把嘴裡的話給咽了回去。
“告你麽匹,我阿公要拿你還能沒有證據?”
“我一腳踹死你!”
朱學休心中大恨,恨不得一腳方民安給了結了。
昨天他到安塘村受癟,回到家裡就被阿公給噴了,沒頭沒臉,始作俑者就懷疑是方民安。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又聽到這句話,當場驗證了心中所想,頓時怒不可歇、新仇舊恨湧上心頭。
“大少爺,消消氣!”
“消消氣!”
看到朱學休上火、眼都紅了,鍾天福、周祀民叔侄等人大驚,趕緊的上前拖住他。
“不可,不可啊!”
周祀民拉強行拉住朱學休。
邦興公面前,又沒有指定授權朱學休,仙霞貫的民防團雖然屬於光裕堂,但是現在明顯是公事公辦,朱學休私自毆打方民安,就等於給了他人口實。
看到有人拉勸,朱學休也不計較,當即停了手腳,從善如流,對著方民安恨恨的吐了一啖,這才回到阿公面前。
“阿公……”
邦興公並不答話,靜靜的看著方民安,又看看方萃行,過後才嘴裡笑笑,沒有絲毫表情的說道:“好啊,去吧,我支持你去。揚人骨灰、推人落坑、半夜三更燒他人家房子,可是玩的真溜啊!”
邦興公搖頭晃腦,頷下花白的胡不停的抖動,嘴裡呵呵的笑著,道:“縣署近了些,怕是沒人敢判我老頭子,就算是我真的佔理,也怕是會被你說成我動了關系。……”
“……這樣吧,我送你到專署,讓你和尼古拉同志見個面,不知依他的作風,見到你會是怎麽個場面?”
“……要不然, 省(和)政(諧)府也可以,泰和(縣)離這裡也不遠。”
邦興公有些為難的建議著,又好像真的打算這樣做,嘴裡嘿嘿的笑著。
“嘿嘿……”
邦興公叫尼古拉同志並不犯諱,國共時期,不僅中(和諧)共稱呼同志,國民黨也一樣稱同志,蔣(和)介(諧)石也這樣稱呼他人,他兒子在蘇留學、生活多年,更是深受影響,回國後更是經常以同志自稱,或稱呼他人為同志,連尼古拉這名字都是在蘇共間取下的。
方萃行先前還沒怎麽樣,就算兒子被打,他也曉得必定有人援手,只要邦興公不喊話,誰也不敢多口、多手,然而此時聽到邦興公這番話和這笑聲,只聽得寒毛倒立、面色大懼,趕緊抬起頭來叫喊。
“邦興公不可!”
方萃行對著邦興公說道:“都是鄉裡鄉親,眼面前幾個人,用不著那麽當真。要打要殺,但憑邦興公您一句話,不要到處求情,我們丟不起這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