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詩人傳唱的史詩,每個身處此境的人,心潮都忍不住地澎湃了起來,他們目睹著這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常理世界中的畫面,心中的恐懼也隨著絕景的展現,而迅速蔓延著。
天地間就像被打出了一個巨大的漏洞,所有的事物都被其吞噬,卷積在了一起,掀起波濤怒浪,晨光與星輝也被其攪碎,破碎成漫天的燦光。
血鯊號與晨輝挺進號相互開火,壓製著角鯨號的前進,在幾天之前它們還是死敵,如今卻因另一個更大的威脅站在了一起。
“人類總是這樣,相互憎恨著,相互廝殺著,可當有另一個更為巨大的威脅時,他們又往往會和仇敵團結在一起,解決威脅後,再度相互憎恨、殺戮。”
疫醫輕聲訴說著,漫長的生命裡,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事了。
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人類似乎總是這樣,不斷地犯錯,重複著輪回。
“大概吧,人類既高尚,又卑劣……這種事誰說的請呢?”
洛倫佐懶得思考這些事,看了看那破爛的鳥嘴面具,他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
“不過那是什麽,疫醫,箱子裡是什麽。”
疫醫提了提手中的保險箱,他沒有直接回答洛倫佐的話。
“一些私人物品。”
“看起來很重要,這種要命的時候,你也要和它在一起。”
洛倫佐注視了保險箱一段時間,但他沒有繼續追問。
“說不定在未來……甚至說幾個小時後,這東西就會被交到你的手中,霍爾莫斯先生。”
疫醫突然說道,厚重的鏡片下,是猩紅的眼眸。
“這算什麽?一個準備送給我的禮物,這聽起來可太怪了。”
“嘿嘿,誰知道呢?”
疫醫抱起了保險箱,輕輕地撫摸著冰冷的金屬,似乎他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胡言亂語的。
火光四射中,炮彈一個接著一個的落在了角鯨號上,將生鏽的金屬擊碎,貫穿甲板,轉眼間便將它打得千瘡百孔。
按理說這艘詭異的鐵甲船該沉沒了,但它依舊平穩地屹立在大海之上,有海水順著破損的傷口倒灌進去,可持續了這麽久,依舊沒有將它拖入大海的跡象。
仿佛正有著未知的力量支配著角鯨號,它早已成為某個未知存在的代言人,向著這些步入神域的凡人,降下神罰。
“有妖魔開始登船了!”
澤歐喊道,躁動的海水之下,布滿了那些猙獰死寂的臉龐,它們紛紛伸出手臂,抓撓著血鯊號的船體,發出刺耳的鳴響。
這些死於深海之中的亡者們都被喚醒了,在這死人的國度裡,不該有活人的氣息。
“它們就交給你了,你不是一直渴望偉大的功績嗎?”
疫醫和洛倫佐站在一起,這種危急的局勢,似乎還不值得疫醫動手,他和洛倫佐都很清楚,眼前的這些只是先遣隊而已,真正的敵人是深海之下潛伏的海蛇。
“這樣嗎?”
澤歐一愣,然後露出興奮的笑容。
他原本想將自己的最後一戰交給那具漆黑的甲胄,還有那個該死的男人,他羞辱了自己,好在自己沒有死去,疫醫給了他第二次機會,只是這代價無比的沉重。
“用在這裡也不錯。”
澤歐低聲道,撕開了身上的遮掩,將那如同野獸般的軀體展露了出來。
只見澤歐的身體已經變得如妖魔一般,猩紅膨脹的肌肉,凸起的骨骼,還有正緩慢生長的利爪,他的身上披掛著簡易的鐵甲,這是疫醫為他製作的。
像是盔甲,又像是牢籠。
在疫醫的眾多實驗品中,只有澤歐一個人撐了過來,堅強的意志令他度過了黑暗的夢魘,從而令凡人的生命,在這妖魔血肉的滋養下,取得了第二次機會。
可這不代表他活下來了,疫醫能做的只是將澤歐的死期向後推延了幾天而已。
妖魔的血肉在侵蝕著凡人的意志,寂海之上回蕩的怪異,也在影響著他的心智,說實話澤歐能保持理智到現在,已經讓疫醫感到很意外了。
隨著澤歐主動調動力量,他的異化開始加劇,很快整個人便變成了非人的怪物,臉龐也扭曲的不成樣子,只剩下了布滿血絲的獨眼。
他盡情地舒展著身體,拉扯著身上的鐵索,一柄又一柄鋒利的尖刺,如同長矛般掛在澤歐的身體上,將他武裝。
意識變得有些渾噩,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殺戮的欲望所佔據。
在這清醒的殘余中,澤歐看向了疫醫身旁的士兵。
“我見過你嗎?總感覺很熟悉。”
澤歐的聲音帶著些許的扭曲感,不等士兵回應,他又說道。
“算了,怎麽可能呢,我認識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澤歐轉身朝著登船的妖魔們走去,前行的步伐並不沉重,甚至說算得上輕盈,冰冷的金屬上依附著水珠,其中倒映著地獄的畫卷。
他無所牽掛,也無所寄托,因此他也所向無敵。
洛倫佐注視著澤歐投身於戰鬥中,他認出了澤歐,沒想到這個維京人最後能活下來,多半澤歐也猜不到,他最為期待與憎恨的家夥,剛剛就站在他眼前。
“那是一個有趣的維京人,用信仰來欺騙自己的可憐人。”
疫醫說著又聊到了澤歐。
“為他進行手術的時候,他需要保持清醒,和我聊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
血鯊號因海浪而搖晃著,妖魔們已經出現在了視野中,好在這艘船上都是經過秘血改造的戰士,強度雖然遠不能匹敵洛倫佐這樣的存在,但相較於普通人,他們也強大太多了。
因此妖魔的攻勢被暫時性地控制住了,還不等爬上甲板,它們便被冰冷的金屬所斬殺,屍體紛紛墜入洶湧的海浪裡,再無蹤跡。
炮擊仍在繼續,接連的轟擊沒能摧毀角鯨號,但有效地遏製住了它前進的步伐,情況看似激烈,但由於大海的限制,戰鬥的節奏倒不算緊急。
血鯊號擋在了晨輝挺進號的前方,為晨輝挺進號承擔了大部分的壓力,這也是洛倫佐為什麽會在這裡長時間停留的原因,一旦血鯊號倒下了,晨輝挺進號會承擔全部的壓力。
他要想辦法讓血鯊號支撐更久,只要拖的時間越長,晨輝挺進號越安全。
“他說了些什麽?”
洛倫佐隨意地問道,視野中澤歐一個人便控制了極大的一塊區域,凡是出現在他視野中的妖魔,都會在一瞬間被擊殺,鮮血與雨水衝刷著他的身體,熾熱的體溫下,有陣陣白氣升起。
“我問他,這已經是新時代了,為什麽還要當海盜呢?”疫醫閑聊著。
“冰海之王結束了維京諸國的內戰……至少是明面上的內戰,和英爾維格之間的貿易也在穩定進行著,無論是財富,還是食物,都有了穩定的出入,為什麽還要固執地當海盜呢?”
“為什麽還要經歷這朝夕不保的生活呢?難道只是因為對奧丁神的信仰嗎?”
關於信仰,疫醫一直很好奇它的真諦,他曾經問過勞倫斯,但信仰在勞倫斯的心中早已破滅,至於已死的彌格耳,對於他而言,信仰也只是一種權力的工具而已。
大家似乎都有著信仰,但信仰究竟是什麽,誰也說不明白。
“你知道嗎?他還是終末結社的一員。”
聽到這些,洛倫佐也有些沒想到,但他沒有說話,而是聽著疫醫繼續講述。
“澤歐的回答蠻有趣的。”
疫醫也注視著那拚殺的背影。
越是殺戮,意識越是渾噩、沉淪,鮮血與哀嚎正在加速著澤歐的衰亡。
“他說……他只是沒辦法適應而已,能包容他的,只剩下了奧丁神。”
昏暗的艙室內,澤歐躺在血淋淋的手術台上,冰冷的金屬切割著他的身體,將屬於人的部分取走,將非人的部位縫合在其上。
澤歐強硬地睜著眼睛,回答著疫醫的問題。
“無論是什麽樣的人,大概都渴望類似歸宿的地方吧?
鐵甲船,法律,統一,異鄉人……這些詞匯對於我而言太陌生了。
這是新的時代。
你們掌握著這樣的東西,講究著利益與團體,愚昧的信仰毫無意義,只有絕對的利益才是真實的。
我這種舊時代的人和你們格格不入,我腦子有的只是劫掠與奧丁神,這些東西伴隨著我渡過了我人生絕大部分的時光,我又怎麽有勇氣說舍棄,便全部都舍棄掉呢?”
澤歐歪著頭,好讓自己能直接注視著疫醫,可映入眼中的只是鳥嘴的面具,他看不到疫醫的真容。
“你們大概會覺得我很可悲,會憐憫我,但我想說的是,沒必要,在我看來你們也是一群可憐人,你們不信神,也不受神的眷顧。
你們是一群亡命之徒,我死後會有溫暖的英靈殿等候著我,而你們一無所有。”
疫醫平靜地講述著和澤歐的對話。
“很有趣是吧?我原本想對這個愚昧的維京人講什麽大道理,結果反而被他嘲笑了一番。”
洛倫佐看著那逐漸瘋狂的身影,緩緩說道。
“我們每個人都秉持著自己的正義,手上也沾滿了鮮血,如果能輕易地被某些大道理改變了想法,那麽我們也太可笑了吧。”
他接著說道。
“至於終末結社……我見到先驅了,他應該和我,和勞倫斯一樣,也是擁有著權能·加百列的人,但很顯然,他活的要比我和勞倫斯都要漫長。”
洛倫佐說著令疫醫膽戰心驚的話。
“我們兩個在棱冰灣的相遇,一定程度上便是他造就的,我猜我們現在所經歷的這些,也都是先驅所設的一個局,至於他到底想做什麽,我也不清楚。”
“這樣嗎?聽起來還真可怕啊,擁有著這樣可怕的力量,活了不知道多少個歲月,”疫醫思考著,“如果他真有什麽目的的話,在這漫長的歲月裡,他有著數不清的機會去實施,可為什麽一定要等待今天,才走出歷史的陰影呢?”
“因為末日就要到來了,你和勞倫斯一起這麽久了,他沒和你說這些嗎?”
洛倫佐心中的那股宿命感變得越發強烈了。
世界步入了某個特定的時刻,所以那些被遺忘的怪物們都紛紛掘開了自己的墳墓,從記憶的深處爬了回來,加入這場盛大的狂歡中。
“疫醫,我可以和你共享一下情報,但……”
洛倫佐還想說些什麽,卻被疫醫打斷了,雖然看不到疫醫的表情,但洛倫佐能從他身上體會到那種貪婪與淡然的矛盾感。
“我其實已經知道世界的‘真相’是什麽了?”疫醫發出了一陣駭人的笑聲,“我沒開玩笑,霍爾莫斯先生。”
“我之所以來到這裡,也是想親眼看看它,我想驗證我的猜想是否正確。
說不定關於這些,我比你知道的還要詳細,想聽聽嗎?”
洛倫佐注視著疫醫,眼底滾動著灰白的火,停頓了很久,他回答道。
“不了,我努力了這麽久,才走到這一步,我想親手打開驚喜的禮盒,而不是被別人告知,失去這種驚喜與成就感。”
“真的嗎?”疫醫問。
“假的,我不相信你,疫醫,準確說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在我親眼見證它之前,我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的話。”
如果洛倫佐真的這麽容易被說服的話,他早就加入了勞倫斯的軍團,為了抵擋末日而戰了。
可洛倫佐不相信,他不相信任何話,在這漫長的追逐下,他已經清晰地意識到了,世界被一個又一個的謊言所籠罩著,誰又知道疫醫所知曉的真相,會不會是另一個謊言呢?
能讓洛倫佐信任的只有他手中的武器,以及他自己。
“神不愛世人,就像人不愛家畜一樣。”
疫醫平靜地說道,他就像預感到了什麽一樣,他抬起手,摘下了這讓人感到沉悶的鳥嘴面具,令猩紅畸變的頭顱直接暴露在了空氣中。
“祂太強大了,強大到凡人都難以理解祂這樣的存在。”
血淋淋的肉體上攀爬著數不清如遊蛇般的觸肢,它們糾纏在了一起,構築起了疫醫的身體。
“凡人難以戰勝祂……當人類無法戰勝一個存在時,人類會做什麽呢,霍爾莫斯先生。”
“臣服於祂,信仰祂,將這可憎無解的存在,視其為神明。”
洛倫佐順著疫醫的話語繼續說了下去。
“可當人類擁有了殺傷祂的能力時,人類便開始將祂視為仇敵,仔細想想妖魔和神明又有什麽區別呢?只不過妖魔沒有如神明那般,強大到令我們臣服而已。”
疫醫露出了一個猙獰可怖的微笑,略有深意地說道。
“就像為什麽吃過人的野獸,一定要被殺死一樣。
這些野獸在吃人的時候便意識到了,在它們眼裡無比強大的人類,掌握火焰與鋼鐵的人類,在它們的利爪下是如此地脆弱,乃至可以被輕易地殺死、吞食。”
臉龐上的血肉蠕動著,看得出來,這便是權能·亞納爾的體現,這頑強的生命力被賦予給了疫醫,令他撐過了一次又一次殘忍的手術。
疫醫似乎是在講述一個可怕的秘密,將它講述出來仿佛會引發什麽災難一樣,他只能將其委身於這有些怪異,相似寓言的話語中。
“那麽霍爾莫斯先生,另一個問題。
你會與其他人共情嗎?”
風浪變得越發激烈了起來,角鯨號離血鯊號的距離也越來越近,遠方天際的光芒也強烈了起來,但又被掀起的風暴所遮掩,群星們也隨著白晝的到來變得黯淡,仿佛一切都將迎來終止。
“會的。”
洛倫佐回答,正是因為能共情,所以他變得越像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冰冷的武器,這令洛倫佐恐懼,又令他欣喜。
“那麽你會共情家畜嗎?”疫醫問。
“不會。”
洛倫佐沒有猶豫,人終究是和野獸有所區別的,他可以憐憫野獸,但不糊因為它們而動搖了人類的地位。
“是啊,那麽為什麽有的人會覺得,神會和人類共情呢?”
疫醫看向了遠方駛來的角鯨號, 它靠的已經足夠近了,哪怕是炮火與風浪都沒能阻止它的前進。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洛倫佐才算是真正看清了角鯨號的容貌,只見斷裂的鋼鐵之間有著血色的藤蔓,在角鯨號的內部,仿佛是在孕育著某個血肉的生命,正因為它的存在,所以這些破碎的鋼鐵才能一次又一次的重組。
數不清的手臂從海浪之下升起,它們似乎是在托舉著這艘大船,朝著末日的盡頭行進。
沸騰與躁動中,陣陣悠遠的雷鳴響起,可它不是來自於風暴之中,而是來自於這深海之下。
洛倫佐向著海面之下看去,海面上倒映著士兵的臉龐,也倒映著士兵眼中的焰火,可這焰火在不斷地擴大,轉眼間便猶如碩大的火球。
緊接著熾白的光團錯位了。
海面的倒影中錯位出了兩雙灼白的眼瞳,只是其中一雙是如此地巨大,而且還在不斷地燃燒、增巨。
無窮的寒意扼住了洛倫佐的呼吸。
這不是他的倒影,那是祂的眼眸。
“神不愛世人。”
疫醫再次說道,而他的聲音被轟鳴的炮聲所覆蓋,一道赤紅的光軌劃過了海域,正中角鯨號,瞬息的高溫將船體完全熔解貫穿,成噸的鮮血噴湧著,混入海水之中,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