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覺得有些怪,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的意識變得渾渾噩噩的,空間感和時間感都模糊了起來,明明能觸摸到眼前的東西,也能看到眼前的東西,聽到它們,嗅到它們,但洛倫佐就是覺得有股莫名的推力在擠壓著自己,試圖將自己從這個世界裡趕走。
他喘著粗氣,費力地在廢墟裡爬行著,手掌都磨的盡是血色,身影搖搖欲墜,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能是不可言述者被【放逐】的原因,秘血的聯系被中斷了,他成為了無源之水,體內的禁忌之力,也在逐漸衰退,以往可以輕松逾越的障礙,也變得艱難險阻了起來。
或許,這就是凡人應有的模樣。
洛倫佐靠在一邊,試著休息一下,自身的愈合能力也在減弱,渾身傳來難以忍受的疼痛,他就像個千瘡百孔的玩偶,棉絮透過破損的傷疤,暴露了出來。
好在洛倫佐已經哭不出來什麽了,只是神情麻木,望著頭頂縫隙間垂落下來的光芒。
似乎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堅強的只是秘血罷了,如今聯系被斷裂,這堅固的外殼也被剝離,露出懦弱的自己。
洛倫佐有時候會想永遠地留在這,讓自己的思緒中斷、逃避,但他的身體卻不由地動起來,繼續在廢墟間爬行著,試著逃離這個糟糕的地方。
他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雖然洛倫佐不想這樣,但他身上背負著朋友們的期待,這既是祝福,又像是詛咒。
“真殘忍啊。”
洛倫佐喃喃自語著,爬出了靜滯聖殿的廢墟,置身於另一個更大的廢墟中。
扭曲憎惡的血肉此刻會化作了灰白的枯枝,就像被風化的雕塑,隨著微風拂過,掀起陣陣砂礫彌漫的塵埃。
一腳踩下,便能將這些乾枯的殘骸踩斷,變成細膩的粉末,它們如白煙般升起,就像軀體破碎後,升入穹頂的靈魂。
靜滯聖殿被掩埋於黑暗的地下,聖納洛大教堂也就此毀滅,曾經的輝煌不再,只剩下了破敗的殘垣斷壁,還有一些尚未熄滅的星火在燃燒,但也一副幾近熄滅的模樣。
洛倫佐眺望遠方,遠方處於一種迷幻的霧蒙蒙裡,慶幸的是洛倫佐沒有再聽到妖魔的嘶吼聲,也沒有什麽拚殺的喊叫。
仿佛在【終焉回響】釋放的那一刻,黑暗的命運便被徹底終結,一切都得到了裁斷,新的黎明近在眼前。
“啊……結束了?”
看到眼前的一切,洛倫佐才有一種一切都結束了的感覺,悵然若失。
環顧了一圈聖納洛大教堂,隱約的崩塌聲時不時地響起,一同崩塌的還有神聖的信仰。
洛倫佐有想過這樣的事,隨著現代科技的進步,愚昧的信仰被新時代舍棄,是遲早的事,只是時間問題,以及以什麽樣的方式舍棄罷了。
他想,現在就是舍棄的時候了。
“如果所謂的聖靈真的存在,並一直注視著這片土地,那麽我想,你們終於可以安息了。”
洛倫佐自言自語著,對著那些無形不可知的存在說道。
這是片神聖的土地,所有被冠以聖徒之人,最終都葬在了這裡,如果他們的靈魂沒有歸於天國,想必也是徘徊在這裡,注視著時代的變遷。
“不可言述者已被【放逐】,福音教會、獵魔教團……我們的使命已經完成,我們將體面地走下舞台。”
清朗的話語聲回蕩著,晨風襲來,無盡的、幽白的塵埃蕩起,它們幾乎要將洛倫佐包裹,而他則抬起頭,注視著這些無形的幽魂升入天國,卷入雲層間的燦金之中。
可能是被灰塵嗆到,洛倫佐用力地咳嗽了兩聲,嘔出了大片的鮮血,他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朝著有光的方向,緊接著他看到了一個半躺在廢墟上的身影,視野開闊,他正望著這座被災難吞食後的城市。
洛倫佐走了過去,站在他身旁,只見他的下半身已經消失了,僅存的身體也傷痕累累。
他死定了,可現在卻艱難地活著,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痛苦且沉重。
“你就這麽怕死嗎?勞倫斯。”
洛倫佐在勞倫斯的身旁坐下,這是個不錯的位置,整面牆壁都倒塌了下來,將七丘之所內的一切都暴露於眼中,而在那遙遠天地的盡頭,正有燦金的光芒升起,它是如此明亮,刺的洛倫佐睜不開眼。
“當然了,我其實很怕死的,怕的要命。”
勞倫斯的聲音沙啞,帶著痛苦,洛倫佐能想到他經歷了些什麽,在廝殺的最後,還有一具留存於戰場外的身體沒有死去,成為了勞倫斯最後的憑借。
可這也只是短暫的憑借,這具身體在死去,溫熱的鮮血幾乎流幹了,而隨著不可言述者被【放逐】,勞倫斯失去了力量之源,幾乎完全被黑暗腐化的他,意識也在逐步陷入崩塌。
“一想到死後的黑暗與虛無,我就怕的要哭出來。”勞倫斯沒有去看洛倫佐,只是死死地盯著遠方天地的光芒。
笑了笑,他問道,“很意外嗎?”
洛倫佐點點頭,默不作聲。
“但是啊,洛倫佐,我一看到這樣美好的日出,我又覺得死亡沒什麽了,如果親眼目睹這溫暖的代價是死亡,我覺得這樣的交易非常劃算。”
他長長地歎息著。
“正因死亡的寒冷,生命的溫度才如此熾熱。”
洛倫佐想到了什麽,從懷裡取出快要被打爛的煙盒,搖了搖,裡面正好還剩兩隻。
“要來一根嗎?”
洛倫佐說著拿起一根帶著黑線的煙,遞到了勞倫斯的嘴邊,調動僅剩的秘血,引燃。
勞倫斯沒有拒絕,大口地吐息著,然後幽幽道。
“果然,我的預言果然是正確的,這裡才是我的歸宿,這片金色的天空。”
沙啞的笑聲響起,勞倫斯咳嗽了幾聲,他的氣息更加萎靡了,就像枯朽衰敗的大樹。
“之後你會去做什麽?洛倫佐。”
聽到勞倫斯的問話,洛倫佐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吐出了大片的濃煙,他的臉龐隱藏在其間,緩緩道。
“回家。”
“回家?”
他仔細品味了一下這個詞匯,感歎著。
“聽起來真不錯啊。”
勞倫斯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廢墟上斷裂的雕塑,“好在,我的家就在這,哪裡都不用去。”
洛倫佐不再多說什麽,站起身,叼著煙,看向遠方天際的燦金色。
勞倫斯也看到了什麽,輕聲問道。
“你要走了嗎?洛倫佐。”
“嗯,我的朋友來接我了。”
“這樣啊……”
勞倫斯費力地摘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了血肉模糊的臉,他眯著眼,注視著無盡的光芒,現在他終於不再需要這面具了。
他可能在想些什麽離別的話,也可能只是單純地死亡將近,意識陷入了模糊,但洛倫佐並不著急,他頗有耐性地等候著,作為自己和舊時代最後的聯系,他願意為勞倫斯多花上那麽一點地耐心。
“那麽……”
他的聲音就像從陰暗歪曲的洞穴裡傳來的風聲,帶著蒼涼與不為人知的故事。
“再見,洛倫佐·霍爾莫斯。”
“再見,教長。”
兩人聲音都很平靜、很誠懇,就像某個古老的儀式,新舊再次交疊。
洛倫佐丟掉煙蒂,最後看了一眼勞倫斯,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樣的想法,他接過了那帶血的面具,踩著碎裂的磚塊,在廢墟上艱難地前行、離開。
勞倫斯注視著洛倫佐的背影,他越過了重重廢墟,踏過了一個又一個枯槁的屍體,走向了金色的晨光,走向了嶄新的時代。
能看到從雲層裡下潛的航向黎明號,現在的它正帶著金色的黎明趕來,將所有的傷痛擁入懷中。
勞倫斯終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倒在廢墟上,望著被光芒驅散的黑暗,被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填滿。
“我想……我現在做的,是一生中做過的最好、最最好的事情,我將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過的最安寧、最最安寧的休息。”
勞倫斯聽到了陣陣孩童的笑聲。
猙獰可怖的臉上露出了發自真心的微笑,安詳地閉上了眼,臉龐變得灰白,就像風化崩塌的雕塑,化作細膩的塵埃,一點點地消失於燦金的晨風裡。
塵歸塵、土歸土。
黑夜散去、黎明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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