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姐姐問錯問題了。她並沒有放棄讀博的機會,因為在她得知家裡的經濟情況後,就喪失了選擇的權利。
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又何談放棄不放棄,哪來後悔不後悔?
讀碩士那一年,她邊苦讀,邊打工,磨得滿手滿腳都是水泡,也從來沒有叫過苦。因為心裡有那麽一個信念,終有一天,她要堂堂正正地走入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拿到法學博士畢業證。
這一天終於美夢成真了,卻被姐姐的那通越洋電話,將她從天堂打入了地獄。也將她從那個不知人間愁滋味的象牙塔裡拉了下來,讓她的心無時無刻不被愧疚蠶食著。
她不知道她的行為,給爸爸媽媽帶來那麽大的影響。爸爸媽媽在她心中一直是無所不能。壓根沒有想過他們也有被生活壓彎腰的一天。
她以為她與別的留學生相比,已經很懂事,很體貼了。畢竟她是同批中國學生裡,唯一一個邊上學邊打工的!
可她還是太自私自利了。將自己的夢想強行架在了父母身上。他們生她養她二十多年,已經供她讀了國內的大學。他們真的不再虧欠她什麽。
她不能再自私地拿爸爸媽媽的家做抵押,讓他們老無所依。不能讓爸爸媽媽承受那麽巨大的壓力。
雖然她相信只要努力,她終有一天會成功,會有能力給父母提供一個幸福而富足的晚年。可萬一她不能成功呢?萬一她不管多努力,也無法實現那一天呢?萬一她活不到那一天呢?她拿什麽來償還爸爸媽媽的恩情?拿什麽來贖回他們的家?
龐媛媛抬眸,又看了眼女同事頭上璀璨如星的鑽石簪花。出神地想,這套鑽石首飾少說也得七八萬英鎊吧?一百多萬人民幣,足夠她衣食無憂地讀完四年博士,自豪地成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一員了。
可這貴重到足以改變她前程的東西,在女同事眼中,不過只是個玩意兒罷了。龐媛媛自嘲地勾唇一笑,心下有點愴然。
她淡淡地回道,“開普蘭學院當然沒辦法跟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相提並論,你沒聽過很正常。因為它只是一個職業培訓學校,並非大學學府。”
“職校的人居然也可以進浦和洋了?我怎麽不知道浦和洋的門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低了?!”女人的聲音拔高了幾個分貝,在原來就漸漸安靜下來的教室裡,顯得格外響亮。
龐媛媛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有不解,有好奇,更多的,卻是不屑和鄙夷。
像是在看一個低等生物一般。
這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目光,這種目光有一個專用的名詞,叫做種族歧視。
而她,在來英國的第十天時,第一次領略了這個名詞的厲害。
那天,是她在麥當勞打工的第一天。雖然只是個站收銀台工作,卻讓龐媛媛心潮澎湃,興奮不已。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她第一次自食其力,既是為了減輕家人的經濟負擔,更是為了向自己和家人證明她留學的決心。
她知道留學生活會很苦,但她不怕吃苦。因為她相信,苦盡一定會甘來。所以,她幾乎是一下飛機,在學校安排好住宿,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找工作。找了七天,跑了上百個店鋪,才終於找到了這份工作。
這會兒,她穿著嶄新的工作服,昂首挺胸地站在收銀台後,略顯緊張地盯著麥當勞玻璃推拉門,激動地期待著她第一個顧客。
明媚的陽光從玻璃門窗裡透了進來,
折射成七彩光束,灑落了一地。讓靜謐的大廳顯得格外溫馨。她的第一個顧客,就這麽披著霞光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男顧客,白人,四五十歲左右,穿著一套深藍色工作服,戴著一頂棒球帽,高大魁梧。與他同行的,還有四五個年紀相仿,穿戴相同的白人,應該是他的同事。
龐媛媛看著他們越走越近的身影,心跳如擂鼓,像要蹦出胸膛。就連手心都汗漉漉的一片。
別緊張,你能行的,你已經練習過無數次如何點菜了。就連經理都說你已經完美出師了。
龐媛媛定了定心神,正準備與這幾個顧客笑著打招呼。可嘴角的笑意,卻在對上為首的男人眼底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惡的目光時,僵在了唇邊。
男人用看蟑螂一樣的眼神,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後,一臉不耐地,一字一頓地道,“找,個,會,講,英,語,的,人,來。”語速慢得誇張,好像她是一個白癡一樣。
龐媛媛被這當頭一棒砸得眼冒金星。
不確定這人是真的看出她英語不好,還是故意羞辱於她。她的英語的確不好,可再不好,幫他點菜的能力還是有的。不然她的經理也不會讓她單獨站一個櫃台了。於是她笑著解釋道,“我就可以。”
男顧客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仰頭與同事們互視著哈哈大笑了起來。嘲弄地再次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眼中的鄙夷像刀割般痛。未了,盯著她的手,緩緩地說道,
“你,不,行,你,髒。”
龐媛媛有點兒反應不過來的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青蔥十指,白嫩乾淨,毫無瑕疵。
她抬頭,不解地問道,“哪裡髒?”
她五分鍾上崗前已經洗過手了,還是用消毒液洗的。怎麽可能會髒?
“皮,膚,髒。”
龐媛媛似被九天雷轟頂般,眼前一黑,耳邊隻余下嗚鳴聲和男人們張狂的嗤笑聲。
她知道男人口中的髒是什麽意思了,那是白皮膚對黃皮膚的鄙視和輕賤。她曾聽說過種族歧視的殘忍,卻從不知道,這份殘忍可以惡毒至斯。
她的整個身體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她想要張口呵斥,想要捍衛自己中國人的尊嚴,想要指責此人的無禮和不公,可她搜腸刮肚了半天,卻挫敗的發現,她僅會的英語單詞,九成都與麥當勞的菜單有關。余下的一成,則是禮貌用語,和生活用語。
想她堂堂中國第一政法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在全國大學生辯論會中連奪兩年桂冠,有鐵嘴辯神的美名,此刻卻只能抖著身子站在那裡,面無血色地反覆重複一句話,“你……你這樣……不對,你這樣不對,你這樣不對……”
“哈哈哈哈,噢,聽到沒有,我們這樣不對呢!哈哈哈哈……”一個男人拍著另一個同事的肩膀,笑得前仰後合。
“你……這樣……不對,哈哈哈哈。”另一個男人則捏著嗓子,學著龐媛媛的口音,誇張地拍著為首那個男人的胳膊,逗得眾人狂笑不已。
室外依舊豔陽高照,鳥語花香。室內,龐媛媛卻如墜深淵寒潭,通體冰涼。她狠狠地咬緊唇,嘗到了血腥的味道。向來奉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她,居然像隻小獸般朝幾人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