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牆之隔。
岱嶽和卓識正在檢查卡西尼站主樓一層的情況。
樓道內幾無光線,唯有岱嶽和卓識兩套鐵浮屠的頭燈光柱在黑暗中掃動,這座科考站沉寂了二十年,人類的踏足讓建築物內近乎凝固的空氣重新擾動起來,帶起細細的灰白色雪塵,空氣中懸浮的微塵是良好的丁達爾效應載體,兩條雪白的光柱穿透渾濁的空氣。
土衛六上的重力很小,岱嶽和卓識一前一後,壓低身體,像兩隻青蛙一樣往前蹦躂。
他們換了很多姿勢,最後還是覺得蹲下來蹦躂最合適。
從氣閘室進門往裡,走廊兩邊分別是工具間、倉庫和實驗室,大多都緊閉著房門,岱嶽和卓識一間一間地檢查,找到什麽有用的就塞進口袋裡,像兩個撿破爛的拾荒者。
“難以想象,二十年前就有人在這裡待過了。”岱嶽感歎了一聲,“那幫人走得究竟有多遠?”
“最瘋狂的時候他們還想派人登陸冥王星。”卓識說,“那是個浩大的工程,名字叫做‘太陽系邊緣’計劃,但是還沒來得及實施就破產了。”
“得虧破產了。”岱嶽搖搖頭,“要我說啊,有些人都魔怔了,一門心思地就想往外跑,可是外頭有什麽呢?你朝著一個方向飛行一萬年,也不一定能碰得到一粒灰塵,這種行為意義何在?”
“拓寬生存空間是人類的本能。”卓識說。
“可好吃懶做也是人類的本能。”岱嶽笑笑,停下來休息,“不開玩笑,卓老大,你可以算一筆帳,就算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比鄰星都有多遠?有四個光年,用我們目前理論上飛行速度最快的概念飛船,從太陽系飛到比鄰星都要花四千年,四千年啊卓老大,四千年是什麽概念?三十年一代人,那是一百三十代人。”
岱嶽頓了頓,接著說:
“就算用上冷凍技術,跨越四千年的漫長時光也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凍得再好四千年過去都該臭了。”
卓識想了想岱嶽描述的情形,笑了出來。
“是這個道理,屆時抵達目標的就是一艘拉滿了臭凍魚的水產飛船。”
“如果我們真要製造出一艘這樣的遠航飛船,那這艘飛船得龐大到不可思議。”岱嶽說,“為了防止人類在飛船內發生近交退化,起碼得攜帶足夠數量的基因庫吧?為了維持船員的日常生活,它得有足夠強大的後勤保障和能源供給吧?它得有自給自足的食物淡水吧?它得是個完全自循環的小生態圈吧?這已經不是飛船了,這是個人造星球——可是就算這艘飛船被造了出來,又有誰願意上去呢?誰都知道第一批登上飛船的人永遠都不可能看目的地,他們的孩子也看不到,他們孩子的孩子也看不到,這些人的後半生都只會在永無止境的虛空中度過,跟太空監獄有什麽區別?”
卓識點點頭。
如果真有這樣一艘飛船,要是讓他上,他肯定是不上的。
“宇宙本質上只是個用既定素材無限自動生成的遊戲地圖。”岱嶽說,“大而無當,毫無意義,你是在太陽系還是在十幾萬光年外的大麥哲倫星系有什麽區別?在大麥哲倫星系,你所看到的也不過是另一顆太陽,另一顆地球,另一顆火星,另一顆金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罷了——反正那裡也不會有另一張元素周期表。”
岱嶽所說的有道理。
誰都得承認,太陽系在宇宙中就是一座孤島,它距離茫茫大洋上的另一座孤島相距甚遠,但島上的居民們只有蘆葦扎成的獨木舟,動力靠的是手劃木槳,而且劃出去不到八百米船上的人就掛了。
這幾乎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為什麽要辛辛苦苦跑那麽遠?辛苦不說還沒結果,把自己的生命全部都浪費在注定不可能有意義的旅途中。
卓識沉默了幾秒鍾,他本以為自己是個開拓派,如今看來他的信念其實不甚堅定。
開拓派總以為人類文明的終極目標就是對外擴散,在幾十年前的狂熱年代,對外移民在全球范圍內掀起了全民熱潮,那個時候卓識還很年輕,他也跟著其他人一起高喊“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人類不可能一直生活在搖籃裡!”“把Porn Hub的服務器搬到火星上去!”
如今打雞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大多數人都冷靜下來,像岱嶽這樣的年輕人,出生於太空探索衰退期,對太陽系外荒涼的世界更缺乏興趣,望遠鏡的鏡頭內那些瑰麗的星雲和奇觀,對他們而言只是沙盒的背景貼圖,他們清楚人類永遠也不可能抵達那麽遙遠的彼岸。
“道理是不錯,不過你這種想法挺無趣。”卓識說,“你相當於否認了我們對外探索的意義,人活在世上總得有個盼頭不是?在你看來宇宙是個重複生成的地圖,可在有的人看來就是藏寶圖,到處都是吸引力。”
“那樣的人生是可悲的。”岱嶽搖搖頭,“鍾情於一件一輩子都不可能沒有結果的事。”
卓識跪坐在地板上,抬頭望著走廊的頂板。
他在心裡想:在二十年前,那些忍受著極端惡劣自然環境留在這裡的人們,他們是為了什麽呢?
如果他們還活著,那麽年齡已經和自己一樣大了。
“給。 ”岱嶽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塊塑料板,遞給卓識。
卓識接過來低頭一看,原來是卡西尼站主樓的平面圖。
“剛剛在地上撿到的。”岱嶽說著伸手指四周,“我們身邊這幾個房間都是倉庫和雜物間,往前走是實驗室和機房,右邊是電梯和樓梯,最裡面那間是P3實驗室……”
“那大白應該還在機房裡?”
“應該還在,但是不知道能不能修好。”岱嶽用力推了推倉庫的門,這間倉庫他們還沒搜過。
“哢嚓——”一聲,門沒鎖,但是被凍上了。
房門和門框凍成了一整塊,一推開就是冰塊劈裡啪啦地往下掉。
兩人蹦進去,像是蹦進冷庫裡,岱嶽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停了下來,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眼睛。
刺眼的光迎面射來,他和卓識看到漆黑的房間裡站著兩個人影。